马车驶离大明宫行至西市,俞沧云掀开车帘四处张望,各地新奇的货物琳琅满目。
粟特商人张口就是地道的河洛话,京城的达官贵人出门都带着昆仑奴,肩上扛着大包小包,干起活来麻利又勤快。
晌午时分,沿街酒楼的高昌乐伶弹奏异域曲调,风情万种的龟兹舞姬妖娆起舞,掌柜伙计们忙着张罗美酒佳筵。
俞沧云大长见识:“长安城里胡人随处可见,比蕃坊十万众夷商只多不少啊。”
李逸看她睁圆眼睛,欣喜的模样甚是娇俏,情不自禁地坐过去,从她身侧环腰搂住:“大唐历来对外邦豁达包容,金吾卫也有胡人武官,不分族别皆为臣民。”
男人唇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像柔软羽毛撩拨耳后肌肤,烫得她脖颈轻微颤栗,丝丝痒意钻进了领口,不可言说的滋味隐秘地蔓延开来。
俞沧云紧抿住殷红的唇,刻意不去看他那双深情眼眸。青天白日的,两人还在马车上,可不能由着他乱来。
怀中佳人身子在抗拒,但她眼角眉梢流露的喜悦,对李逸来说更为受用。
“就这么高兴吗?”李逸薄唇熨贴着她脸颊,有意逗她,“还不承认你早就想嫁给我了?现在放心了,你是阿耶钦定的雅王妃,名正言顺,不如我们先在长安成婚,回到扶胥再办一场宴请父老乡亲。”
阿耶一句认同,抵得过他千言万语,俞沧云总是担心不被他的家人接受,让他夹在中间为难。
其实有什么为难的,阿耶不在意他娶谁为妻,坊间流言在权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待他们成亲,此后也不会有人敢提起。
他想护住自己的女人,不需要借助皇族身份,但若能除去她心中的芥蒂,仗势欺人一回又如何?他要她心无旁骛地嫁给自己,抛却从前种种,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
俞沧云美目含嗔,红着脸瞪他一眼:“我看你快藏不住了吧,刚回京城,就端起大王架子了?这么铺张浪费,连累我也要被旁人指指点点,雅王妃这名号我可消受不起。”
“哪有端架子了?”李逸抱着她笑闹,“王妃无凭无据诬陷本王,那就别怪本王对你滥用私刑。”
俞沧云被他箍抱得透不过气,偏生那双手越发放肆,毫无章法折腾得她软成一汪春水。
“别、别闹了。”俞沧云洇红的眼眸雾气缭绕,扑腾几下双腿,使劲儿推他手腕,“你不是要带我去拜见你师父吗?这么不正经,还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好,不闹你了。”李逸自知冲动,顺从地放下她层层裙摆,指尖轻蹭她鼻尖,“听王妃的,晚上回王府再不正经。”
俞沧云羞愤地从他臂弯挣脱,马车猝然停下,她脚下没站稳,又趔趄地摔进他怀里。
李逸看她懊恼的神情,仰头朗声大笑,却也好心地放过她,下车去酒肆提了一坛酒上来,叫车夫继续赶路。
俞沧云耳根热意褪去,纳闷看着两手空空的李逸和车厢里那坛子酒:“我们去拜见你师父,就带这点东西?”
她在老家拜望长辈,海味干货也得准备六样,少了拿不出手。李逸和他师父感情甚笃,可能不在意这些虚礼,但她和李逸即将成婚,将来也就是自家人,该有的礼数必不能少。
俞沧云提醒李逸:“初次登门拜访,可不能失了礼数,你快叫人停车,我再去买几样东西。”
李逸笑着拦住她:“我师父从不在乎礼数,你莫要当他是世俗之人。我师父啊,他是大唐最有骨气的廉洁武将段秀实……”
俞沧云在此之前,略有耳闻段秀实将军的威名。在李逸的描述中,她认识到段将军不畏强权的英勇,爱民如子的仁善,心中的敬佩之情久久无法平息。
段秀实出身官宦世家,自幼熟读经史兵书,文采出众。天宝之乱初始,他亲眼目睹百姓流离失所,投笔从戎效力于安西节度使麾下。
他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用兵如神,立下赫赫战功。有次战事不利,士气大衰,副将李嗣业畏敌逃跑,段秀实半夜将他追回来,斥责李嗣业懦弱不仁,李嗣业深感惭愧,越战越勇,终成闻名朝野的神通大将。
平定战乱之后,朝廷任命段秀实为泾州刺史。他体恤百姓,亲力亲为帮农夫收庄稼,得知农夫背负沉重的佃租,卖掉自家马匹替他们交租,写下公文请求当地门阀酌情免租。
有一次,他听闻郭子仪之子郭晞驻军于郴州,监兵不严,放纵部下抢夺百姓财富,罔顾人命胡作非为。
当地民众敢怒不敢言,郴州节度使碍于郭家的权势也不敢过问。虽说此事与段秀实无关,但他替百姓打抱不平,请求郴州节度使命他担任都虞侯监管士兵,时刻留意郭晞部下的不法举动。
恰逢多名士兵在街上打砸酒铺,杀害伙计,段秀实逮住机会抓捕他们斩首示众,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但这也给自己惹来大麻烦,郭晞部下嚣张惯了,闻讯怒气沸腾,披甲持械来找段秀实算账。
郴州节度使不敢得罪郭晞,段秀实却不慌不忙,拒绝众多护卫陪同,只带了一个老兵随他前往军营去找郭晞,笑称自己提头来见。
郭晞闻言自觉惭愧,命令部下卸甲归营,再有作乱者按军法处置。
段秀实也不怕遭到报复,留在军营中过夜,翌日带郭晞来向郴州节度使赔罪,当面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再犯。
段秀实凛然正气,不屑趋炎附势,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被朝廷召回京城担任司农卿,主管粮食征收、仓储,以及宫廷膳食供应。
回京之后,遂宁郡王朱泚想与他结交,段秀实告诫家人不得收取任何财物。
但在他外出时,家人经不住朱泚软硬兼施收下重礼。段秀实回来后大怒,派人将那堆礼物原封不动地放进司农寺,从未动用分毫。
俞沧云听得入迷,好奇问李逸:“段将军爱憎分明,不稀罕结交权贵,那他又是怎么答应收你为徒呢?”
在她看来,段秀实文武双全,军功显赫,若是那攀权附势之人,也不会被朝廷打发去司农寺,成天跟粮食打交道。
李逸回想当年,感慨是天意使然:“那时我还在罔极寺修行,遇见恩师实属缘分……”
有道是过刚易折,段秀实仕途不顺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为了保全家人,他接受了回京的调令,只是偶尔也会心气郁结。
他陪妻女去罔极寺上香,闲来无事在竹林中散步,偶遇少时的李逸。段秀实见他有模有样地挥舞白蜡杆长枪,一时来了兴致,从地上捡起竹竿教他比划几下。
一老一少素不相识,都喜欢用枪研究枪法,教李逸习武的武官都非泛泛之辈,但与段秀实相比逊色许多。
李逸跟他学了几招受益匪浅,决心拜他为师却遭到拒绝。
段秀实在官场上失意,虽说看好他骨骼清奇,还是没心思收徒弟。李逸不死心,追到山门见他与家人乘马车离去,追问身边的小沙弥得知,他就是忠义勇将段秀实。
李逸回宫以后茶饭不思,只想拜段秀实为师,少年心里藏不住事,请求阿耶助他达成心愿。
李豫对幺子有求必应,派人传话请段秀实入宫教皇子习枪法。段秀实却不认为皇子肯下苦功,学枪法只是临时起意,过不了多久就放弃了。
段秀实称病不去,李豫也不能以权施压,后来找到郭子仪说服段秀实。
郭令公武将之首,段秀实也要卖他几分颜面,只得答应闲暇时入宫,见面方知他嫌弃的那位皇子,原是竹林中的少年,师徒俩的缘分就此结下。
李逸没有让段秀实失望,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守城击败回纥联军,不愧是他引以为傲的关门弟子。
马车停在段府门外,段秀实携家人亲自迎接。
“修尘,为师在京中收到你的捷报了,这场仗打得太解气了,打得好,打得好啊!”段秀实身着常服,面容慈祥,看上去像个与世无争的文士。
他年过花甲,身形依然健朗,笑声洪亮爽朗,拉着李逸的手盛赞他是抗敌英雄。
“师父谬赞,徒儿幸不辱命。”李逸腼腆地抿唇轻笑,罕见的模样让俞沧云看呆了,仿佛也见到了竹林中的少年。
李逸揽着俞沧云的肩膀介绍道:“师父,她就是云娘,徒儿的未婚妻室,此次回京定亲即将完婚……”
他刚开个头,段秀实忙让家人取出事先准备的贺礼,是一套珍贵的邢窑白瓷茶具。
“云娘,修尘在信中提过你好多次,听说你煮茶的手艺堪称一绝,辨骨塑相的技艺无人能及。对喽,你还是扶胥海埠的缉私女吏,这次守城你立下耀眼军功,实乃令吾等敬畏的巾帼豪杰……”
俞沧云被夸得愧不敢当:“师父过奖了,云娘和修尘以您为榜样,还需再接再厉。”
段秀实连声称好,承诺一定要去吃他们的喜酒,李逸望着师父和爱人的笑颜,心里倍觉温暖。阿耶留给他的遗憾,在师父这里得以圆满。
用过丰盛的午膳,段秀实拉着李逸比试枪法,段家女眷围着俞沧云看她煮茶,都对她的手艺赞叹不已。
俞沧云也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得到敬重的长辈认可,融入温馨的家人生活,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李逸故意输给了师父,段秀实看出他放水,气喘吁吁还要与他再战,非要比个输赢不可。俞沧云怕他累着,和盆黄泥要给老爷子塑相,才劝得他端正坐好,不再与李逸比试。
俞沧云为段秀实捏的头像极为生动,眉毛和鬓发纤毫毕现,段家人见状赞不绝口。
欢聚的时光转眼即逝,暮色将至,李逸不便打扰段家人歇息,和俞沧云一道向师父告辞,约定改日再来拜望。
回王府的路上,俞沧云还在夸段将军老当益壮,段家人都好相与,留在长安这几天尽量多来走动。
李逸静静地听她讲下去,眼中带着温和笑意,是啊,他在长安留不了多久,有些事还得尽快查清楚。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骨鱼镖摊开在手掌上,将他幼年被回纥细作挟持的经历,都告诉了俞沧云。
李逸在扶胥海市的花船上,曾被蛟户用骨鱼镖击伤。那晚他昏迷失忆意识不清,泄露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俞沧云没想到这段过去,承载着他难以释怀的伤痛,皇姐和亲换来他的平安,让他感到深深的愧疚。
“云娘,我想让你用骨鱼镖刺伤我,也许能唤醒我遗忘的那段回忆,阻止大唐与回纥和亲。”李逸此举把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只有在俞沧云面前才能安心尝试。
“你若找回失去的记忆,想起挟持你的真凶,圣人就能收回成命吗?”俞沧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唯有一试,但她下不了手。
来到王府厢房,俞沧云和李逸相对坐在床榻上,咬牙将骨鱼镖刺入他胸前肋骨上方,接近原先那处伤口,却不会伤到筋脉,有助于及早痊愈。
尖锐的疼痛将李逸带回那段噩梦,忍痛让自己想起来,却头晕目眩,浑身止不住发抖。
“修尘,你不要勉强自己。”俞沧云看着心疼,紧紧地抱住他,不停和他说话唤醒他的意识。
可惜无济于事,李逸强撑片刻还是昏了过去。俞沧云记得他上次昏迷,大约半个时辰就醒了,哪儿也不敢去,坐在床边等他清醒。
这时侍女来送信,俞沧云不想被人发现李逸的秘密,故作镇静地走出去,接过信看到“俞沧云亲启”的字样。
奇怪,她在长安又没有亲友,何人有要事找她,还知道她在雅王府?俞沧云疑惑地展开那封信,没想到那人竟是独孤婉贞。
她在信中写道:“扶胥传来捷报,婉贞心中甚喜,然回纥牟羽可汗率兵压境,大唐边疆又起战火。婉贞一介弱质女流,不及云娘聪敏,也未敢与敌厮杀,唯有自身家世堪堪可用。雅王回京若知韩王献计和亲,还望云娘知晓,婉贞自愿嫁往回纥,尽绵薄之力,修两国之好……”
俞沧云眼眶酸涩,泪水模糊了视线。独孤婉贞那般娇美动人的女子,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不惜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与他们并肩作战。
她怕李逸误会自己赌气写信澄清,也不希望李逸因皇姐和亲的往事,再次难以释怀。
俞沧云无助地回头看向李逸,不知他何时能醒来,还有什么办法留住独孤婉贞。咚、咚……轰隆钟声传遍长安城的各个坊市,如千斤重锤击打在头顶。
俞沧云心神不宁,推窗往外看去,静谧的夜空传来如泣如诉的哀鸣。
“龙驭宾天!圣人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