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高深莫测,制衡朝堂用权术谋得天下,家长里短这些琐事不值一提。
李豫压根没打算过问幺子的婚事,李逸又不是太子,娶谁为妻都无伤大雅,这辈子做个闲散大王,也好过鲁莽行事给朝廷添乱。
紫宸殿中弥漫着清幽香气,沁入肺腑缓解了昏沉不适,视线也逐渐恢复清明。李豫略一抬手,身边内侍拢起挡住龙榻的明黄帐幔,轻手轻脚地退到角落里待命。
父子俩默然对视,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脑海中的记忆画面轮转不息,眼前所见的情景反倒显得失真。
李逸不敢相信,温文儒雅的阿耶变成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还不到花甲之年,平日晨起练功,宫里御医悉心照料,短短数月不见竟然瘦到脱相,精气神也像被耗尽了。
眼前的老者眼窝凹陷、面容枯槁,叫他怎能接受这就是自己熟悉的阿耶?若不是亲耳听到阿耶和韦城武谈话,他都要怀疑紫宸殿里换了个人,真正的阿耶被乱臣贼子囚禁藏匿。
“修尘,走近些,为父都快看不清你了……”这声苍老叹息击碎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李逸艰难地往前挪动脚步,迎上那双关切的眼眸,心里难受得如同刀绞,眼眶再度泛红。
他生于朝堂安定之时,阿耶不再外出征战,也有更多时间陪伴他成长。阿母病逝后,阿耶为了弥补他缺失的母爱,抽空就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武。
与历经战祸动荡的皇兄们相比,他是在阿耶的偏爱中长大的,成年前最严重的挫折,就是被回纥细作掳走作为人质。
阿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忍痛割爱牺牲皇姐去和亲,将他从马贼手中换了回来。
幼小的他,在这世上最依赖的人就是阿耶,他记得阿耶脸上每一个表情,就连眼角的每一道褶皱,都被他烙印在心里。
他最擅长识别细微之处,假如坐在龙榻上的人不是阿耶,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李豫微微眯眼,注视着榻前那道挺拔身影,相貌俊朗,风姿飘逸,一袭文武袍穿起来很合身,尤其是酷似他生母的清澈眉眼,依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一晃眼工夫,曾在膝下承欢的幺子长成了大人,眼明心细屡破奇案,策马扬枪征战沙场,以五千兵力打败回纥十万联军。
回想李逸立下的一桩桩功劳,身为人父,心里不可谓不骄傲。但作为帝王,绝不可纵容他肆意妄为。
李豫坐直身子,直视他的目光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为父知道你记恨回纥,那群马贼固然卑劣,你也不该孤军冒进,未经考量盲目与之对战!你四皇兄出于信任,将统兵符节传给你,这次侥幸打赢了,若是战败,岭南军的损失谁来承担?你四皇兄又将处于何等境地?”
“眼下藩镇军各据一方,互相都不服气,他们对朝廷阳奉阴违,处心积虑想抓住皇家的把柄,一旦岭南军失势,你以为他们不敢落井下石?修尘啊,你自幼聪颖过人,这些年勤学苦练从无倦怠。但你恃才傲物,为人张扬,擅自处决蕃坊贵族,遣返万众夷商,私挪缉私赃款,这完全是不顾后果的莽夫所为!”
严厉的训斥如当头闷棍,重重地夯击在李逸颅顶,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复又燃烧,眼前浮现军民团结抗战的场景,一字一句地据理力争:“阿耶所言失之偏颇,岭南军和扶胥百姓守住海埠绝非是侥幸!儿不敢居功,守城降敌都是军民一心的胜利!”
李豫见他激动得胸膛剧烈起伏,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告诫李逸:“决定胜负,有时不是在战场之上。应以怀柔之礼,绥万邦,靖边疆,仅凭满腔热血,这次打赢了回纥联军,往后又能支撑多久?你不顾大局,削足适履,长此以往如何守住大唐江山?”
“那群马贼只为求财,回纥疆土与岭南相距千里,拉长战线占领海埠得不偿失,也没能力掌控海上贸易!大食和波斯都是唯利是图的商人秉性,论远见和谋略都不如华夏民族,更不可能成为南海霸主!扶胥只能是大唐国土,今来昔往,这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阿耶看得比他长远,李逸无力反驳,但对于阿耶的君王之道,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阿耶考量到外邦的不足,朝中的弊端,唯独疏忽了社稷根基,千千万万的大唐子民。”
“假如一国之君,只是靠稳定朝堂巩固皇权,对外求和维护权威,却不知怜悯庶民,纵有远见和谋略,谁又为贫苦百姓谋福祉?民为重,君为轻,君王本该是爱民如子,到头来所谓天子,原是代天牧民之人……”
李逸直言不讳,在李豫听来尽是叛逆之语,一时怒气上涌猛咳几声,呛得蜡黄脸色都发紫,捂住胸口喘不过气。
“阿耶息怒,儿知罪了。”李逸双膝着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出声激怒他。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地搀扶李豫,神色焦急向角落望去,尖细的嗓子连声轻唤“枢密使”。
李逸耳根微颤,看向龙榻旁边的帐幔后方,有个身形清癯的中年宦官,面无表情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脸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双目细长,眼底有种警惕的审视,却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头,叫人难以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元尽忠,是他!李逸记忆深处的模糊面容,在这一刻有了实影。
元尽忠发觉李逸在看他,视若无睹地避开视线,从腰间取出个青色药瓶,快步赶至李豫身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霎时堆满了担忧之色,跪在李豫面前双手奉上丹药,吩咐内侍端水来送服。
李逸不知他给阿耶服下哪种丹药,见他貌似真心的服侍,即便是太子也不过如此。
须臾,李豫缓过气,对元尽忠点下头。
李逸暂且忽视心中质疑,太子和御医都在御前伺候,倘若丹药有问题,早就被人发现了。何况阿耶服过药有所好转,想必元尽忠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李逸有个猜测,景元教天尊若不是韩王李迥,有可能是眼前的元尽忠。
之前他手中没有兵权,李逸想到他也会排除在外,但现在不同了,他掌管神策军十余万兵力,除了各地节度使,朝中无人能与他抗衡。
元尽忠收起药瓶,谦逊地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双手拖住李豫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李豫疲惫地睁开眼,看着李逸的眼神略显伤感。
李逸正要认错,元尽忠抢先一步发难:“大王岂敢顶撞圣人?之前那般鲁莽行事,屠杀回纥联军数万将士,在百姓面前成就了英雄之名。殊不知牟羽可汗因此震怒,亲率大军压境,臣奔赴边境苦劝可汗,最终韩王献计和亲化险为夷。”
“圣人天子雅量,下旨褒奖成全大王体面,龙体抱恙传授大王治国之道。大王非但不领情,却以民本之说,暗喻圣人是奴役百姓的昏君,着实不妥啊。”
他长吁短叹看似卑微,都没敢抬头面对李逸,只是替圣人觉得惋惜,爱子之心竟被不知感恩的白眼狼糟蹋了。
李豫心中的委屈被他道来,不会嫌他多嘴,但落入李逸耳中,这就是别有居心的挑拨。
父子意见相悖,君臣之间有分歧,都是人之常情。一味地顺从只会蒙蔽双眼,听取不同的声音方能明辨真相。
但阿耶在气头上,听到奸佞的谗言,怕是要怪这个儿子惹他伤心。
“枢密使何出此言?”李逸语气淡然,没给过他一个眼神,面向李豫诚恳地道出心里话,“圣人的英明天下有目共睹,天宝之乱朝堂动荡不安,是圣人带兵征战剿灭安史叛军,延续大唐国祚!”
“战乱过后,圣人任用刘宴改革漕运、盐政,在广州特设市舶使,一系列财政举措,缓解了国库空虚的困境。吐蕃攻打长安时,圣人启用武将郭子仪收复京师,保住关中地带多年太平。”
“圣人不仅善用贤臣,坚决铲除祸乱朝纲的奸佞,稳定内政。在本王心目中,大唐风雨飘摇之际,圣人力挽狂澜无愧明君之名!”
人无完人,阿耶的君王之道略显片面,但对李逸而言,也不能因此将阿耶视为昏君,更不会任由元尽忠挑拨,父子间埋下龃龉。
李豫目睹幺子真情流露,心底的窒闷悄然散去。回首过往这一生,确实存在缺陷与遗憾,身为帝王也不能随心所欲,多方掣肘之下,他已是尽力而为。
想当初他是孤立无援的太子,张皇后为了扶持越王李系,意图发动政变将他废黜,若被他们得逞,废掉的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是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迫于形势接受宦官李辅国、程元振等人的辅佐。
李辅国发兵抓捕张皇后及其同党,以拥立之功欲掌控实权,为了顺利继承大统,他被迫再次低头,尊称一个宦官为“尚父”。
称帝之后,他忍辱负重受尽嘲讽,一步步将皇权夺回手中,私下策反程元振,罢免李辅国中书令官职。
唯恐夜长梦多,他暗中派人刺杀李辅国,得知这老贼的死讯,他激动到彻夜未眠。但为了掩人耳目,翌日亲自下令通缉刺客,前往李宅沉痛悼念,追封李辅国为太傅。
他深知宦官参政的危害,利用宦官牵制外朝终将导致反噬皇权。但在天宝之乱过后,他怀柔安抚李宝臣、薛嵩等安史旧部,在当时避免了潜在的叛乱,却也埋下了藩镇割据的隐患。
然而这群臣子贼心不死,以田承嗣为首屡次发动叛乱,就连昔日的功臣仆固怀恩,也勾结吐蕃军攻打长安。
除了三朝元老郭子仪,他手下将领相继叛变,望遍朝堂竟无人可用。宦官掌权虽有弊端,但他们没有家族势力,也无子孙后代,手中权力依附于皇家,若有异心直接铲除不留后患。
作为皇帝,对朝臣和将领失去信任,自然而然倚重身边亲近之人。
为求维系微妙的平衡,他重用武将郭子仪、文臣元载、观军容使鱼朝恩,在朝堂上鼎立三足,相互制约。
但好景不长,鱼朝恩专权跋扈,成了另一个李辅国。元载有能力压制宦官,但他招权纳贿,贪赃枉法,终是留不得。
多年过后,身边可信的依然只有郭子仪。
他可能是操之过急,提拔元尽忠为枢密使,制衡蠢蠢欲动的各地节度使。幺子看不惯他宠信宦官,但至少他们看起来忠诚。
李豫挥手屏退元尽忠,也不知该怎么规劝李逸,性情过于刚直,未必是一件幸事。
“也许当初,就不该给你找那个师父。”李豫思来想去,将不满归咎于他人。
李逸心里不认同,也不好当面明说:“儿以为,纵容外邦盗贼实不可取,以财诱之助长变本加厉,和亲绥靖有辱大唐国威,还望阿耶收回成命,莫要重蹈覆辙……”
“罢了,你下去吧。”李豫又开始头疼,命人叫元尽忠进来,他陪在身边还能好些。
李逸欲言又止,不得不起身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告诉父亲:“阿耶,儿心仪俞监事,想娶她为妻。”
李豫怔了怔,像是想不起俞监事是谁,李逸补充道,“她名叫俞沧云,凤书陇人氏,擅长辨骨塑相,卢中使那件案子就是她协助告破,她多才多艺,聪慧勇敢……”
“朕乏了,改日带她进宫见一面吧。”李豫无意听下去,见到元尽忠命他拟旨,即日起由太子李适监国。
李逸垂下头,沉默转身走出紫宸殿。
俞沧云在殿外焦急张望,担心他提起婚事被训斥,李逸看到心爱的姑娘,敛去眼中失落,将她拥入怀中弯唇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阿耶同意我们成亲了。”
“真的?”俞沧云杏眸蓦然发亮,“你没骗我?”
李逸牵着她的手往宫外走去:“自然,我何时骗过你?阿耶身体疲惫歇下了,改日召我们进宫,与你见面详叙。”
俞沧云终于放下心,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帝,听起来还挺好相处的。
韦城武想去看看李逸的雅王府,李逸却交给他一件差事,让他联系探子查明紫宸殿里的熏香。
熏香?韦城武回想见过的鎏金莲花纹五足香炉,也不知燃的是哪种香,难道暗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