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香缥缈
任纹2025-02-27 21:193,158

  熙熙攘攘的闸口旁边,设有一间狭小的问询室,用于盘查身份可疑的旅客。

  坐在室内的两名胡女穿着打扮相似,都是头戴卷檐尖顶帽,身穿翻领窄袖袍,膝下套一双高筒彩织靴。

  她们像对鹌鹑蜷缩在角落里,佝偻着腰,双手掩住腹部,瘦弱的肩背瑟瑟发抖,像是刚受过严刑拷问,吓到丢了三魂七魄。

  俞沧云站在门外,回头看了眼同僚:“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那个年轻衙役一脸无辜,慌忙朝她摆手:“我可没碰过她们,就是照常查看过所和行李,刚问她们打算在广州停留多久,其中一人就晕了过去,看样子好像是……”

  他一手搭在腹部,比划个隆起的形状,压低声音,“有孕了,我还没娶妻呢,也看不出什么状况,俞娘子帮我掌个眼吧。”

  俞沧云无语,她又不是医士,同为女子就能看出人家有孕吗?

  但她也不好驳了同僚的面子,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我留在这里陪她们,你还是去把医士请来吧。”

  “多谢俞娘子,我这就去。”同僚如蒙大赦,将那两名胡女的过所递给她,关门溜了。

  俞沧云接过来一看,两人都是从天竺来的突厥舞姬,应蕃坊邀约常驻舞乐坊演出。这些能歌善舞的胡姬,遍布扶胥各地的酒楼,她在石塘坊都见过不少。

  蕃坊乃外邦人聚集之地,定居的夷商多达十万众,加上各国使节和其他人等,舞乐坊请几名舞姬也不算多。

  但问题在于,没成过亲的衙役都怀疑她们有孕,难道自己不知怀了孩子,漂洋过海应约来表演吗?

  扶胥本地蕃客云集,俞沧云开铺子卖茶多年,简单的外邦话都能听懂。她先用胡语打声招呼,询问她们身体可有不适。

  两名舞姬听到女子的声音,蓦然睁大惶恐的浅棕色眼眸,看到俞沧云貌美和善,眼里的戒备稍有退却。但见她身穿衙役吏服,又惊慌地抱作一团,嘴里含混地重复几个字:“不想死……”

  俞沧云柳眉微蹙,有人要杀她们?还是做贼心虚怕被抓住现行?

  “别怕,我可以帮助你们……”俞沧云比手划脚尝试与对方沟通,两名舞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其中一人脸色蜡黄,额头和鼻尖冷汗密布,看上去已经忍耐到极限。

  她突然张嘴干呕几声,貌似真有孕了,另一个胡女不知所措地放开她,病急乱投医向俞沧云求救:“救命啊,我们不想死。”

  这两人的反应很奇怪,俞沧云看向她们微微隆起的腹部,几乎一般大小。

  若说两名胡女同时有孕,其中一人身有不适,怎么另一人也怕得要命?莫非她们根本就没怀孕,只是装作孕妇意图犯罪?

  贩私者狡猾凶狠,最擅长伪装迷惑他人,谁知道对方的假肚子里藏了什么凶器。

  俞沧云沉下脸,命令她们站起来配合搜查。惊呼救命的胡女瞪大双眼,像穷途末路的困兽跳起来要逃跑。只听唰一声,雪亮的匕首从她眼前掠过。

  室内没有旁人,俞沧云以一敌二保住自己要紧,她从腰间拔出匕首吓唬对方:“放老实点!否则,我就划花你这张漂亮的脸!”

  无论是哪里人,即使语言上有障碍,锋利的匕首都能让对方乖乖服从。

  那人看懂她的威胁不敢乱动,双手捂住脸哭起来。反正周围没人瞧见,俞沧云也不管那些规矩了,腾出一只手抚向胡女的腹部。

  但她没摸到预想中的假肚子,那种贴着皮肉的触感真实无误。完了,对方竟然真是有孕在身,她这是抓贩私走火入魔了?

  俞沧云后背惊出冷汗,人家若是一气之下举告她,莫说刚到手的铁饭碗保不住,至少还得挨一顿板子!

  她这边急得七窍生烟,另一个胡女忍不住呜哇吐了出来。俞沧云看了眼地上秽物,一大摊黄水中夹杂着几个“肉丸子”,确切地说,是丸子大小的肚包肉。

  蕃坊有一道风靡已久的小食,用羊肚包裹肉糜烹煮,加上胡椒粉调制美味可口。此情此景,断然叫人联想不到美味,空气中却飘荡着胡椒粉的辛辣气息。

  俞沧云忍着反胃,用匕首指着眼前的胡女,叫对方退后坐回原处。

  她不顾脏污,弯腰从地上捡起个“肉丸子”,方才她发现表面裹着东西,仔细一看,原是一层透明的羊肠子,肠壁有道豁口漏出褐色粉末,散发出那股辛辣味道。

  俞沧云对这气味太熟悉了,她曾用它防身,撒出去立马让刺客泪流满面,只能做睁眼瞎。没错,这就是人称黑黄金的胡椒粉。

  她着实没料到,两名胡女胆敢吞服羊肠包私贩胡椒粉!

  贩私者铤而走险吞下多个肠包,撑到腹部都变成箩筐,过了闸口再呕出来。她们每次出入境都要遭这份罪,也想过一旦破漏有多危险,仍敢拿性命做赌注。

  俞沧云看这两个胡女可气又可悲,却也不能看着人等死,忙叫同僚兑一盆皂角水给她们灌下肚。

  又折腾了许久,她们将入境前吞进腹中的肠包全都吐了出来,腹部平坦下去,跌坐在椅子上没了半条命。

  俞沧云和同僚数了下,这两人总共吞下上百枚肠包,逐一剥开羊肠子倒出胡椒粉,上过称共约十觔重,也就是各自吞服五觔,没被撑死也是个奇迹。

  等那两个胡女缓过气,在俞沧云的审问下终于开了口。

  两人哭诉并非有意贩私,冒险吞服肠包也是受人所迫。她们之前辗转于天竺、交趾等地卖艺为生,全都仰仗突厥的班主牵线搭桥。

  近几年海外多战乱,贵族老爷们无心作乐,舞姬的日子也越发艰难,谁不盼着奔赴天朝上国谋条生路。

  大唐圣都长安贵不可及,岭南也是梦寐以求的福地。正愁没有门路,班主承诺带她们入境广州,只要听话以后还能定居蕃坊。

  美梦即将成真,她们被天大的惊喜砸晕了头,央求班主帮忙办好了过所。

  登船之前,班主才露出狰狞真面目,声称没有蕃坊那位贵人的邀约,她们这辈子都没资格踏足大唐疆土。

  为了报答贵人,捎带些见面礼必不可少,但她们位卑人微,也只有这副身子还能用。班主不顾同乡情义,逼迫她们吞服大量肠包,谁敢不从就等着被丢进海里。

  从天竺远航至大唐路途遥远,她们登船后又被催着吐出肠包,各自小心翼翼地保管,若有遗失都将由自己偿还。

  一路担惊受怕来到扶胥海埠,蕃船靠岸之时,她们又像牲口似的,糟蹋自己的身体私藏香料。

  当着俞沧云的面,其中一个胡女悔恨哭泣:“途中我已是万般小心,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我等着过闸口本就紧张,腹中那个肠包不慎破漏,烧得我胃里实在难受,当时再坚持一会儿多好啊,我以后就能在蕃坊定居了。怎么办呀,我不能回去,我要留在大唐……”

  另一个胡女也跟着抹泪,眼巴巴地哀求俞沧云:“我们全都招供,能让我们留下来吗?”

  这两人没想过贩私的后果,只觉得自己白受委屈,若不是中途发生意外,她们还将满心欢喜地留在蕃坊。

  俞沧云无法作出任何保证:“你们应该会留下来,但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生活。按照唐律,贩私者一概处以徒役,若想争取轻判,你们最好坦白从宽。”

  两名胡女先是掩面痛哭,后来稍一琢磨,被判徒役不也能留在大唐么。总比被赶回去流落街头,或是被班主抓住丢进海里强吧。

  怀着对班主强烈的恨意,她们也不再心存幻想,一股脑地道出实情。

  像她们这样私藏香料入境的舞姬还有十余人,班主分给她们的香料,除了胡椒,还有檀香、沉香和龙脑香。

  她们在船上听班主说过,舞乐坊附近有条香料街。出境半个时辰之内,班主将在闸口附近等她们一起过去,如果谁在过闸口的时候走散了,就记得去那里会合。

  “你们快去把班主抓回来,凭什么他在蕃坊逍遥快活,只有我们去蹲大牢?那个没良心的不知骗过多少人,一定要让他把牢底坐穿……”

  俞沧云叫同僚请来画师,依照两名胡女的描述画出班主的样貌。

  从她们被发现到问询,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班主不会待在原地等她们,立刻追去香料街或许还有机会抓住那人。

  事不宜迟,俞沧云拿起供词和画像去见李逸。

  来往闸口的旅客络绎不绝,堤岸两旁人潮如鲫,欺骗胡女的班主早已不知去向,其他舞姬也寻不到踪迹。

  檀香和沉香都是名贵香料,特别是龙脑香多为贡品。

  按当今市价来算,一觔胡椒相当于二两黄金。但与龙脑香相比,胡椒都算是便宜了,龙脑香的价值约三倍多于胡椒。

  这些舞姬身上私藏大量香料,相继顺利通过闸口,同僚惴惴不安都怕受到处罚。

  俞沧云暗自设想,胡女贩私的方式过于隐秘,自己碰见了恐怕也会犯错。她赶来船厅,看到四个舆夫从岸边抬来一顶竹盖肩舆,四面覆有如意纹织锦帘子。

  肩舆停在船厅门外,随行的青衣小太监掀开帘子,走出来个身穿绯色圆领袍衫的老太监。

  只见他脸上敷粉,眯起一双细眼环望海岸,似笑非笑地抿起乌唇,当他和俞沧云打上照面,两人皆是一愣。

  

继续阅读:第六十一章 潜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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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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