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钟盗贼落网之前,海埠每日例行通关搜检。
晨光熹微,俞沧云换下三年来清一色的白裙,她将长发高束盘起,戴上幞头巾子,穿上使馆衙役的青色袍衫,脚蹬乌履,昂首阔步走向堤岸,活脱脱一个俊俏小郎君。
她经过市舶使办公的船厅,透过砖雕漏窗往里头看了眼,李逸伏案翻开缣帛折子,正与高律核对入关货船的物品。
似乎有种感应,李逸无意间抬头看去,那张迎着朝阳的清丽面容让他随之一怔。
“云娘见过使君,高侍卫。”俞沧云眉眼微弯,冲他们行了个叉手礼,唇边那对小梨涡像盛满三月杏花蜜,甜得令人心旌荡漾。
天光透过漏窗落在她鬓边,淡去了额角那片淤青,俏生生的雪腮愈显娇嫩。她怕误了时辰,一路小跑着赶来上值,颊边飘飞的红晕像涂了层淡粉胭脂,为她添上几分明艳妩媚。
俞沧云笑盈盈地望过来,轻柔晨光仿佛都涌进她眸子里,由心而发洋溢着喜悦。
高律察觉到李逸的停顿,好奇地抬起头看一眼。
不得不说,俞掌柜天生丽质称得上美人。从前那身白裙衬得她清灵脱俗,如今换上男装也是个玉面美少年,她往那堆衙役里一站,俊俏得出类拔萃。
高律和韦城武都不甚在意女子容貌,但与李逸这座极寒冰山相比,他俩还算是沾点人气儿。
往昔李逸在长安乘车舆出行,多少贵女大着胆子往车上抛花掷果,他向来是目不斜视。听说那位以美貌闻名的独孤氏女非他不嫁,李逸都毫不犹豫地拒了婚。
有关使君的风月传闻,谁也不敢多嘴打听,都见惯他清心寡欲的修行生活。但在这个平凡的海边清晨,李逸素无波澜的那双冷眸,隐约有融化的势头。
他可能自己都没发觉,近来看俞沧云的眼神越发柔和,高律之前也没在意其中变化,今日碰个正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妙。
俞沧云没等到他们回应,不以为意地甜甜一笑:“使君和高侍卫公务繁忙,云娘不便打扰,先去关闸上值了。”
高律紧张地盯着李逸的反应,见他微垂着眼,掩住眼底异样的波动,淡然开口:“去吧,哪里不懂的多请教同僚,或者直接来问我。”
“使君放心,云娘一定会虚心请教,绝不敢擅自为之!你瞧好了,只要有我守着,没名字的苍蝇它都入不了关!”
李逸忍俊不禁,旋即又压下翘起的嘴角,没再跟俞沧云搭话,低下头继续看折子。
高律没错过他罕见的那抹笑,心里更不安了,眼看俞沧云还在窗外挂着笑脸,急躁地挥了挥袖子:“快走,快走。”
俞沧云麻溜地走出几步,回过头朝那面漏窗皱起鼻尖,嘁,要不是看在李逸帮她立了女户的份上,她才不稀罕趋炎附势呢。
石塘坊那个成天催她改嫁的坊正,早就说过八百遍了,不管谁来求情都没用,想立女户必须答应改嫁,最多给她半年时间,就要把户头迁至新的婆家。
俞沧云好说歹说,都无法改变他不留一个寡妇的决心。
争执不下时,俞沧云还被他硬押着去相看了麻脸鳏夫。那人开粮铺的家境尚可,上有老下有小,三个男娃满地跑,家里正缺个勤快能干的娘子。
俞沧云受不了坊正的胁迫,实在没辙跑到李逸跟前抱怨一句。没承想今早一睁眼,坊正亲自把女户簿子送到了她手上,改嫁那事儿愣是一个字没敢提。
权力这种东西,真是令人欲罢不能啊,难怪世人削尖脑袋都想当官呢。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池家妇,而是俞家的户主。等她把茶肆还给池家母子,她与池晏苏就算再无瓜葛。
俞沧云步履轻松地走向关闸,轮值的同僚交代她搜检事宜,即使那份违禁物品清单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还是耐心地听完所有事项。
海埠分别设有货物和旅客出入境通道,李逸和高律以搜查货船为主,手下衙役负责检视旅客的随身物品。
譬如各种刀弩箭支、盔甲胄铠和火药,这些都是绝对禁止的危险品。
另外还有伪造的铸币和飞钱票券,宣扬异端邪术的画卷经书,五石散等烈性药物,新鲜果蔬和蚁虫等活物,麝香兽骨及其制品,也不允许旅客随身携带。
至于茶叶、金银和香料等贵重物品,个人所携不得超出规定重量,行李中的药材则以价值五十文钱为限。
海埠出入境关闸虽有明文告示,但普通百姓不清楚内情,无意中携带了违禁物品。
此外还有心存侥幸的投机者,故意夹带的贩私者,他们瞒报的手段层出不穷,衙役每日都要经历斗智斗勇,有时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更叫衙役头痛的是,贩私团伙利用妇人和孩童私藏违禁品,有时不便搜查被她们钻了空子。
因此,李逸有意选拔女吏驻守关闸,俞沧云若能起到良好的示范,今后也将招募更多女子从事市舶公务。
俞沧云在出境闸口首次亮相,引来不少旅客围观。她那张脸生得太标致,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穿上男装也能看出是女吏。
她有点紧张,生怕哪里出了差错拖累同僚,给海埠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将近一个时辰下来,才算摸到窍门得心应手了。
如同货船需要申领通关文碟,旅客也需持有出入境的“过所”,上面记载着户籍身份、出门原因、出行目的地以及随身携带的财物。
若要前往都城长安,还需另外开具“公验”,来自各地的衙署凭证经由里正核实,州府核准,层层监管之下造假极为困难。
绝大多数旅客来路正派,俞沧云跟他们耐心解释,行李中有些物品面临收缴,即使心里舍不得,为了顺利出境也不会过于抗拒。
她送走众多旅客,偷偷给自己鼓劲,看吧,只要有心做,天下无难事。
就在她盼着下值的时候,有个挑着扁担的老汉在几个闸口绕来绕去,看她最好说话的样子,故作热诚地跟她寒暄。
“哎呀,好俊俏的小郎君,你多大了,成家了没?我家里小囡今岁刚及笄,还没许婆家哩,我看跟你结成一对正好般配!”
俞沧云被人搭讪多次,早已没有闲聊的心思:“我也没找婆家,你家小囡想跟我般配,叫她像我一样立女户吗?”
这世道寡妇才立女户,还得是嫁不出去的寡妇,谁家姑娘想不开要学她?老汉错把女郎当郎君,满腔热情被浇个透心凉,瘪嘴不吭声了。
俞沧云查看过他的过所,检查行李也是些常见衣物,但怪就怪在,这几件衣裳都是冬衣。
老汉要去吉蔑国探亲,那里常年气候炎热,不像扶胥四季分明。他有亲人在当地定居,怎会不知两国气候差异?随身行李当然要带些紧要的,穿不着的冬衣就是累赘,还不如带上老家特产。
俞沧云心中起疑,慢吞吞地查看那几件冬衣:“你家亲人在吉蔑定居多久了,在那边做什么差事?”
“离乡背井讨生活的庄稼汉子,到哪儿都是出苦力的命!”老汉不耐烦地催她赶快放行,俞沧云发现他眼神游移,挑着扁担的右肩往下倾斜,像被重物压迫所致。
他肩上扁担是手臂粗的竹竿制成,虽说坊间也有木棍做的扁担,但用竹子就是图个轻便,现下有不少人将竹竿从中剖开,取半边也能挑起重物。
这个老汉宁肯吃力也要给自己添麻烦,其中必有反常。
“请你放下扁担。”俞沧云表情严肃,老汉神色变得紧张,原先还一脸憨笑套近乎,这会儿脸上横肉都气到发抖:“你这婆娘没事找茬是吧,市舶使咸鱼吃多了闲得慌,找个婆娘来糊弄谁呢!”
“我再说一次,放下扁担!”俞沧云认定竹竿里有猫腻,手上翻着那几件冬衣,双眼来回寻找附近巡逻的侍卫。
她摸到冬衣里的絮状物,指尖一顿,来回摸索几下确定自己的猜测。
坊间百姓取暖的冬衣大多用布头缝补,中间填充芦花、柳絮或麻絮,家境殷实的贵族则用绸缎填充动物毛羽和蚕丝棉制作冬衣。
原以为这是件麻絮冬衣,她却摸到了茶叶梗,煮过这么多年的茶,闭着眼睛都不能认错。
俞沧云拎起那几件鼓囊囊的冬衣,叫来侍卫抓住那老汉去审问。老汉一看露了馅,咬牙切齿地扬起竹竿往她头顶砸去:“打死你个晦气婆娘,老子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抓住他!”俞沧云早有防备侧身避开,侍卫们冲上前将那老汉制服。她拆开冬衣抖落出里面的茶叶,又叫侍卫劈开半丈长的竹竿,中间空心都塞满了茶叶。
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老汉,私藏在竹竿和冬衣里的茶叶都有一石之多,够他判个几年徒役。
老汉罪行败露,怒骂俞沧云多管闲事,转而又痛哭流涕求侍卫们放他一马。为免影响到其他旅客,侍卫们立即带走人犯和罪证,赶去向李逸禀告。
俞沧云松口气,庆幸自己没被骗过去,她却没想到,那一竹竿就像捅了贩子窝。紧接着从画轴里搜出五石散,眼看有人头顶放金光,定睛一瞧,竟是义髻里夹带着金锭子。
贩私的手段五花八门,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无论男女老幼,从头到脚都要仔细查过才能放行。
好不容易临近下值,入境处的同僚火急火燎地赶来,拜托她务必过去帮个忙。还以为打哪儿来的洪水猛兽,俞沧云赶去一看,原是两名瘦骨嶙峋的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