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浮生缘
任纹2025-04-05 09:104,546

  努尔辛宽大的脚掌重重踏在地上,像阵阵闷雷震荡山谷。他从容不迫地走出茂密树林,暴露出丑陋的面容,乌云压顶般从天而降。

  岸边日头正烈,他光秃秃的褐色颅顶密布刀疤,眼阔鼻宽,嘴唇厚实,耳侧有一对诡异的竖瞳,风吹过“眼珠子”沙沙滚动。

  坡岸上有人惊骇尖叫:“是那个怪物,他就藏在山上!”

  周围人群避如蛇蝎,像潮水往旁边退去。努尔辛身上披着乌黑大氅,独臂将昏迷的池母扛在背后,阴森冷戾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李逸,像盘踞在黑夜里等待捕猎的蟒蛇。

  若是可以,李逸身边的俞沧云作为人质更合适,但在他老底被扒光的这几天,俞沧云被保护得太好,他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舞乐坊被炸那晚,李逸背着俞沧云紧追他不放,从他眼中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加派暗卫守在俞沧云身边。

  三日之期已到,仙邻桥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的报复注定要失败。但也无妨,毕竟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救走穆娜,换个人质照样能让李逸妥协。

  可俞沧云偏偏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尸骨,还在穆娜面前重塑孩子的原貌,让她遭受到迟来的剜心之痛。

  努尔辛恨透了俞沧云,只差一步,他就能带穆娜远走高飞了。

  他大步走到岸边,立于桥尾远望着跪在桥头的穆娜,死气沉沉的眼瞳活了过来,冷硬已久的心感受到清晰的痛楚。原来自己还有知觉,也只有在她面前,他还能像个人。

  “穆娜!到我身边来!”隔着波涛奔涌的西江,男子冷冽的声音像来自忘川河畔。

  穆娜缓缓仰起头,饱含热泪的双眼越发模糊,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奈何桥,浮生缘尽,即使跨越生与死的距离,也不可能同归一处。

  “努尔辛,你还有脸来见我!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穆娜猛地咳嗽起来,嘴角咳出暗红血丝。

  她好恨啊!恨世道不公,恨世人凉薄,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对她而言活着才是煎熬,两个孩子都不在了,她只想追随他们而去,舍弃这世间所有爱恨情仇。

  “努尔辛,你认罪吧,穆娜她不想见到你!”俞沧云走到穆娜身后,看到趴在努尔辛背上的池母,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下来,“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别再勉强穆娜,快放了我阿娘!”

  风声捎带去她的牵挂,昏迷多时的池母忍着后颈的酸痛,茫然睁开眼睛,瞥见怪物耳侧的竖瞳吓得惨叫出声:“你是谁啊,你为何要挟持我?”

  努尔辛眼底血丝绽裂,不死心地瞪着穆娜,单手将人质放下来,狞笑着挑衅俞沧云:“我放了她,你来带她走啊!云娘是吧,街坊们都说你最孝顺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怕你的虚情假意被我揭穿吗?”

  池母双腿发软瘫坐在岸边,脑子里转过弯,泪眼婆娑地看向对岸的俞沧云:“云娘,不用管我!阿娘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晏苏不能没有你啊,你替阿娘等他回来吧!”

  “阿娘,我答应过晏苏给您养老,我不会让您有事的。”俞沧云忍住汹涌的泪水,昂首面向努尔辛,“好,我现在过去做你的人质。”

  池母最心爱的儿子不在了,只有她这个唯一的依靠。即使没有这份承诺,念及池母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被努尔辛折磨?

  俞沧云转身就要冲上桥,却被李逸一手拽住:“冷静,别中了他的圈套,我陪你去!”

  “站住!”努尔辛自知不是李逸的对手,他恼怒地掐住池母的脖子,面露凶相,“李逸,你敢过来,我立刻杀了这老妪!”

  “不要,你千万别冲动!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阿娘!”俞沧云急得眼热,回过头哀求李逸,“让我去吧,阿娘只有我了。”

  她无助的样子让人倍生怜惜,李逸却没有动摇,压低声音道:“努尔辛想要的人是穆娜,你去也无济于事,放心交给我,你阿娘不会有事。”

  他是个重信守诺的人,想必已提前做好了部署。俞沧云听到池母的哭声,咬得嘴唇渗出了血,强忍着停下脚步。

  努尔辛看出李逸有所防备,发狠地拖拽池母丢到江岸边:“可怜的老妪,你被那个孝顺寡妇骗了!她不守妇道,和李逸暗地里偷情,她早就把你的儿子忘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立了女户,不再是池家的媳妇……”

  “闭嘴,不许你污蔑云娘!”池母的双腿泡在江水里,冰冷刺骨,牙齿打着颤激动反驳,“云娘不会忘记晏苏,她说过要等晏苏回来,她和李御史是清白的!”

  “阿娘……”池母的维护让俞沧云感到羞愧,她之前怕池母想不开,说过一些善意的谎言。她怎能忍心说出实情,池晏苏再也回不来了。

  “努尔辛,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秽言!”李逸面色愠怒,冷眸扫向埋伏在周围的暗卫,示意他们伺机抓捕罪犯。

  “不守妇道,你怎能说得出这种话?”穆娜额头贴着岸边的沙石,嘴角扬起苦涩的笑意,“所以,这就是我两个孩子该死的理由吗?”

  她猛地抬头,血红双眼怒视着又爱又恨的怪物,“我要见努尔辛,让我去见他!”

  俞沧云上前劝阻,聂采荷指着对岸的努尔辛,给她们打掩护:“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杀人犯,除了会欺凌老弱妇孺,还有什么本事?各位父老乡亲,就是他埋下火药炸了舞乐坊,他是蕃长哈桑的刽子手,常年贩卖香料,拐卖妇人和孩童,他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

  “恶魔也害死了我的孩子?是这样吗?”穆娜心意已决推开俞沧云,哭着抚摸两个孩子的头骨,“乌米,尼亚,乖孩子再等等,阿娘为你们报了仇,就去找你们团聚。”

  她爬起来往桥上跑去,俞沧云想跟去把池母带回来,聂采荷抢先一步扶住身形踉跄的穆娜,回头笑道:“云娘,是我没照看好你阿娘,也该由我把她接回来。”

  舞乐坊被炸那晚,她为了亲手杀掉蕃长沦为努尔辛的帮凶,连累俞沧云他们受伤。这是她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若不能亲手做个了断,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众人看着她们走过仙邻桥,努尔辛在桥下仰望着穆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听不清她和聂采荷说话。

  穆娜亲眼见到两个孩子的尸骨,悲痛到心如刀绞,那一刹,她只想以死寻求解脱。但当她看到努尔辛,却又清醒过来。

  俞沧云说的没错,她要给自己的孩子讨回公道,找到害死孩子的凶手,身为人母不能报仇血恨,死后也无颜面对一双儿女。

  她无力地靠在聂采荷怀里,自责道:“我知道努尔辛是哈桑的走狗,但我没有勇气去阻止他,云娘曾来蕃坊追查贩私案,我自私地躲在云娘背后,等着看他的下场。那时我还在幻想,自己的孩子活在世上,原来努尔辛骗了我,这都是我的报应啊!”

  聂采荷抱着她往前走,心里的恨意不比她少:“努尔辛那种人丧尽天良,引爆舞乐坊炸死了瓦伊勒,他连同伙都不放过。”

  刺眼的阳光照在穆娜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她不会原谅努尔辛,永远不会。

  众人目送她们走向努尔辛,紧张到不敢大喘气,都怕努尔辛魔性大发,当场杀死人质。

  聂采荷和穆娜事先打过商量,她作势掐住穆娜的喉咙,威胁道:“努尔辛,你不是要交换人质吗?你先放人,否则我就杀了她!”

  穆娜扬起脖子表情痛苦,她也在赌努尔辛是否还有人性。反正他们没有活路了,努尔辛无非是想拉着她一起死,但她不想再背负无辜的性命。

  努尔辛却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单手甩出皮鞭,抽得聂采荷肩膀脱臼,随后用鞭子卷住穆娜的腰,将她拽进怀里。

  “你也配威胁我?”如今他手上又多了个人质,抬脚将聂采荷踹到池母身边,当众给李逸提条件,“半个时辰之内,给我准备一艘出海的船,还有我和穆娜的通关过所。你要是做不到,就等着给她们收尸吧。”

  “另外,我在海埠闸口给你准备了惊喜,如果我和穆娜出不了海,我的手下就会引爆火药,让所有市舶官吏为我们陪葬。”

  “你敢!”李逸浑厚有力的怒斥振聋发聩,前后稍加联想,努尔辛炸掉舞乐坊,哈桑和瓦伊勒因此殒命,也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散播谣言,虚张声势,都是为了救出穆娜,与她远离蕃坊双宿双栖。

  这个深情又无情的怪物,他以为踩着市舶官吏的尸骨,就能挽回伤心欲绝的穆娜?

  俞沧云也想通了其中缘由,唯恐池母和聂采荷再受伤害,却也不能不顾闸口的同僚:“使君不如先答应他,暂且拖延时间,若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找出埋在闸口附近的火药,海埠就能化险为夷。但眼下不能确定的是,他的手下都藏在哪里呢?”

  李逸的胸膛剧烈起伏,炸掉扶胥海埠?还没哪个蟊贼敢这么威胁他!除掉努尔辛很容易,但就像俞沧云所言,在此之前,需得排除潜在的危险。

  他压下怒火,佯作妥协:“努尔辛,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必须保证人质的安全。半个时辰之内,我会派人把船送到坡山渡口,也会给你和穆娜准备好过所。”

  努尔辛单臂环住挣扎的穆娜,手腕因焦虑不停发抖,嘴上却在逞强:“算你识相,只要你肯照做,我不会伤害人质。”

  李逸低眉冷笑:“你又如何担保,你的手下不会贸然行事,提前引爆闸口制造混乱?”

  努尔辛稍有松懈,摇头道:“他们都会照我吩咐行事,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李逸背过身,轻声交代俞沧云:“从坡山渡口到扶胥埠头,只有这条沿江堤岸便于他和手下联系。哈桑家族等级严明,供他驱使的手下应该都是昆仑奴,他们的脚印和常人不同,我尽量在半个时辰之内抓住他们。”

  俞沧云面部改色地回应:“使君尽管前去,这里有我守着,时辰未到,谅他也不敢造次。”

  “云娘,务必当心。”李逸舍不得留下她,然而池母和聂采荷被挟持,俞沧云也不肯跟他走。

  李逸只得叮嘱韦利驻守渡口,严防努尔辛做出伤人的举动。韦利看到现在,还能不懂他和俞沧云的交情?就算人质不幸遇害,也得确保他的心上人毫发无损。

  李逸步履匆匆离开渡口,韦利装模作样地安排下去,在俞沧云面前装作很关心人质。俞沧云却不能在原地干等下去,她摆脱了韦利,跑过仙邻桥来到对岸和努尔辛交涉。

  “还是那句话,用我来交换她们,再拖下去万一有个好歹,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们沉入西江。”

  努尔辛看了眼受伤的聂采荷,那个老妪也是病殃殃的,两人加在一起都不及那寡妇够分量。俞沧云看他没有反对,扶起坐在岸边的池母和聂采荷,嘱咐她们先回去治伤。

  “云娘,我真没用。”聂采荷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到头来还是给你惹了麻烦。”

  池母拽着她的手不肯走:“云娘,你又不会功夫,哪里是他的对手,你留下来不是更危险吗?”

  俞沧云推着两人走上桥:“别说这些了,快走吧,我有把握对付他。”

  她指了下怀里那把匕首,聂采荷还是担心:“可那个怪物很厉害,我都打不过……”

  俞沧云摇摇头,聂采荷也不再多言,搀扶着池母走到桥头,在侍卫的护送下赶去医馆。她总算放下心,也能保持理智与努尔辛较量,慢悠悠踱步到岸边,满眼不屑地哼了声。

  “坊间传言,哈桑的弟媳和贱奴有了私情,生下个孽种名叫乌米。今日我才晓得,其实原本有一对孽种,他们是双生子,男孩叫乌米,女孩叫尼亚……”

  “住口!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寡妇,你也不是好东西,骂谁贱奴孽种!”努尔辛被她激怒了,要不是怀里的穆娜想逃,恨不能腾出手拍碎她的天灵盖。

  俞沧云才不怕:“看你那副想吃人的样子,莫非是怪我多管闲事,从桥下挖出两个孩子的尸骨,还帮他们重塑了容貌?啧啧,你这是做贼心虚啊,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两个孩子都遇害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掌,“难道你为了隐藏双生子的秘密,怕他们给哈桑家族带来厄运,亲手杀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

  “胡说!”努尔辛别过头,根本不敢与她正视,“你再多嘴,我这就杀了你……”

  “努尔辛,果真是你!”穆娜激烈地挣扎起来,愤怒的眼神如视仇敌,“是你杀了我的孩子!”

  穆娜看到他眼中的内疚,恨得咬牙切齿,“你骗我说乌米和尼亚被你父亲送去大食,等哈桑不再追究,再把孩子们接回来。努尔辛,我是他们的母亲,你怎么敢骗我!”

  “穆娜,乌米和尼亚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努尔辛终于向她低头,他卑微地躬下腰,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如果当时我不瞒着你,如何取得主人的信任?要不是父亲说他处决了你,主人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穆娜哭到干涸的双眼冷漠如冰:“我不要听你狡辩,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乌米和尼亚?”

  

继续阅读:第九十一章 斩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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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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