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危言耸听,在人群中掀起一阵骚乱,李逸目光凛然,挥手指着桥头的方向:“造谣生事者,杖责五十,抓住他!”
俞沧云反应也快,闻声赶去桥头发现那个肩挑扁担的卖货郎,眼神闪躲着扭头就跑,连忙叫衙役把他抓住。
卖货郎是从扶胥坊市赶来的,他没兴趣看热闹,想趁着人多卖几件东西。但众人都忙着打赌懒得理他,一气之下故意添点儿乱,结果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被衙役扭送过来还不服气,指向桥头石墩的凹陷处,扯着嗓子大声叫嚷:“看啊,工匠一脚踩空,岸边沙地都陷进去了,桥墩不就是快塌了吗?我也是好心提醒大伙儿,要不然等桥真塌了,你们想跑都来不及呢。”
韦利眼看李逸动怒,脸都绿了:“住口!造谣生乱者其心歹毒,没听见使君发话吗?快把他拉下去杖责五十,让他长点记性!”
到底是在官场上历练过,察言观色有几分本事,韦利在现场发号施令,扬起双手安抚众人:“莫要惊慌,工匠们只是例行检修,前些日子阴雨连绵,河岸两边的沙石地基才会松动,及时修补就能牢固如初,绝不会因此导致桥梁坍塌。”
听到他的解释,慌乱的人群没有四处逃散,避免了可能产生的踩踏事故。
众人稳住神,纷纷谴责那个造谣的卖货郎,见他挨板子都跟着叫好,心想衙门真是来修桥的?那个被通缉的嫌犯努尔辛,看到满城的缉捕令畏罪潜逃了吧?
韦利这个人捧高踩低,做事却也妥贴,俞沧云就不往跟前凑了,随李逸走向地基松动的桥头。
李逸耐心询问了工匠,确认及时修缮并无大碍。俞沧云看到石墩周围的沙土塌陷下去,像牙根的龈肉萎缩凹陷,放任不管也是种隐患。
幸亏她想出修桥的法子,提前阻止了努尔辛的暴行,也为当地百姓办了件好事呢。
但她还没高兴起来,视线随着工匠的铁锹一次次凿下去,意外发现掩埋在泥土里的一截枯骨。她怕自己看错了,推开在李逸面前邀功的韦利,跑到桥梁下拽住工匠手里那把铁锹:“慢着,别再往下挖了。”
工匠愣在原地,看着她蹲在石墩旁,神情严肃地查看那个土坑。韦利暗恼她没眼色,正要数落几句,却见李逸也带人追上去。
“使君,你看这里。”俞沧云指着挖开的坑底,两道秀气的柳眉拧成麻花,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桥墩底下埋着一具白骨,我看好像是人的尸骸。”
李逸也看到了枯黄的骨骸,大手一挥:“挖出来。”
他身后侍卫驱散工匠,照俞沧云的吩咐,细致缓慢地挖出整具尸骨。看体型是个孩童,身上朽烂成碎布条的棉袍,看样式是外邦人穿着。
“小心,别碰到骨头,轻放下来。”俞沧云按捺住满心疑问,嘱咐侍卫们将尸骨放在岸边,蹲在旁边反复地辨认。
“死者生前被捆绑双手,保持跪在石墩下的姿势,双腿膝盖骨曾被打碎,即使有余力也不能爬出土坑求救。倘若是死后被埋在桥下,凶手就不必多此一举,这也意味着,死者被活埋在土坑里,死因可能是窒息身亡。”
俞沧云喉咙发紧说不下去,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模糊,那副尸骨瘦小的可怜,她不敢相信除了略卖人,还有谁会这么残忍地虐杀一个孩子。
李逸半蹲下来,轻拍俞沧云颤抖的肩膀:“这像是建桥的工匠拿活人献祭的一种陋习,打生桩。不过,仙邻桥已建成几十载,这具尸骸若是在建桥时埋下,早已经风化了。”
俞沧云抹去眼泪,冷静下来:“不错,尸骸尚能保持完整的骨架,就不会是建桥之时被活埋的。从尸骨的风化程度来看,死期应该在三年前,死者的骨龄约有五岁,是个女娃娃,究竟是谁狠心杀了她呢?凶手和一个孩子能有什么仇恨?”
俞沧云专心致志地讨论案情,工匠已经把发现尸骨的事泄露了出去,有不少人挤进来看见这一幕,嘴里直呼造孽。
“赛豆窿打生桩?桃枝围身侧封住三魂,身下照铜镜锁住七魄!哎呦,真是恶毒,这是要困住她的魂魄,不得转世超生啊!”
塞豆窿指的是小孩子,俞沧云听到人们的议论,抬眸看向两岸的花丛,杜鹃花火红夺目,桃花粉白点缀,桃枝围绕在死者身侧,这就是凶手的用意?
“铜镜在哪儿?你们再往下挖!”俞沧云叫侍卫们又往坑里挖了几寸,很快找到一面铜铸的葵花镜,与民间传说的封魂锁魄术完全一致。
一个孩子有什么过错?凶手怎会痛恨她至此?
李逸若有所思地看向桥尾:“打生桩通常是献祭一对童男童女,既然童女在桥头,桥尾恐怕还有另一副尸骨,继续挖!”
不出半个时辰,侍卫们又在桥尾的石墩下挖出了男童的尸骨,也是在生前被打断双腿,双手被麻绳捆绑,保持跪着的姿势被活埋。
李逸打量体型相仿的两个死者:“从两副尸骨的骨龄来看,这两个孩子年纪一般大,穿着打扮相似,应是同一户人家的儿女。”
俞沧云想到某种可能:“也许死者是被伪装成打生桩的祭品,凶手只是想除掉两个孩子,让他们的肉身和灵魂都彻底消失。”
她仔细辨认两个死者的头骨轮廓,“他们的面部五官极为相像,可能是一对双生子。”
李逸顺着她的思路,分析凶手的动机:“有些外邦教徒认为双生子不祥,会给他们家族带来厄运和灾难。如果凶手是亲生父母,应该不会费心养育他们几年,孩子刚出生就遭逢不测了。”
“假设凶手是家族里的亲人,瞒着孩子的父母痛下杀手,血脉相连也会感到良心难安,同时害怕孩子的冤魂向父母告状,才想到用法术困住他们的魂魄。”
俞沧云茅塞顿开:“可能父母还不知道孩子已经去世了,三年前失踪的一对双生子,且是外邦人,现在还有机会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岸山坡上人烟稠密,努尔辛相貌怪异不敢在人前露面,但他一定在附近注视着这里。
俞沧云想起前几日的小道消息,听起来很荒诞,但未必都是道听途说。假如那些猜测属实,今日努尔辛必将自投罗网。
“使君,我要为这两个孩子塑相,还给他们迟来的公道。”
“当下?就在此处?”李逸环视围观的人们,明白了俞沧云的用意,叫来侍卫在岸边搭起简易的案台,用江水和了盆黄泥,砍下竹枝削成竹篾条。
俞沧云在众人瞩目之下,为两位死者重塑原貌。
山间鸟鸣及潺潺流水都不曾令她分心,想到两个孩子死前流泪哀求,拼命挣扎着等待死亡,耳边仿佛回荡起肝肠寸断的哭声。
孩子的家族容不下他们,死后连魂魄都不得安宁,但在这世上总有人依然怀念,深爱着他们吧。
俞沧云灵巧的十指如蝶舞纷飞,被人踩在脚下的黄土,居然在她指间焕发了生命力。空洞的骷髅头重新长出血肉,眉眼轮廓逐渐分明,依稀可见孩子的音容笑貌。
众人紧盯着她那双妙手,不可思议地交头接耳。
“那女吏是在捏泥人吗?她竟然能在死人的头骨上重塑样貌,这也太神奇了吧,闻所未闻啊。”
“你们都忘了?卢中使失踪遇害被毁去面容,听说就是某个奇人辨骨塑相确定了身份,李御史方能追查凶手破案呢。”
“原来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是李御史背后的奇人啊!”
“什么小娘子!她以前是池家的寡妇,池记茶肆的掌柜,云娘……”
李逸亲自为俞沧云保驾护航,侍卫们在岸边重重把守,韦利和衙役都不敢擅自靠近。
俞沧云心中毫无杂念,沉浸在泥与骨的融合,外邦人的骨骼构造有所不同,她为锡兰王妃与侍女塑像,收获了一些心得。
黄泥填满骨缝的空隙,她能想象到两个孩子死前经受过巨大折磨,他们年纪小,骨骼容易变形,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她精心修补那些伤口,抚平痛苦的痕迹,用竹篾条做最后的修饰。
这时,人群里又传来一阵骚动,熟悉的声音还是让她分了心。聂采荷不顾侍卫的阻拦,焦急地叫喊:“云娘,你阿娘被贼人掳走了,这是贼人留下的信!”
“阿娘被谁掳走了?”俞沧云手里的竹篾条咔嚓折断,匆忙起身碰斜了案台,慌忙扶住那两尊头像,急得眼泪唰唰往下掉。
李逸让随从扶住案台,一手揽住俞沧云的腰将她解救出来:“别担心,你阿娘不会有事。”
他吩咐侍卫放人,聂采荷冲进来,攥着那张黄麻纸递给俞沧云,愧疚地红了眼眶:“我去院里晾几件衣服,回到屋里就不见你阿娘了,怎么办呀?这上面写的字我也认不全。”
李逸一手展平信纸,垂眼看去,认出是努尔辛的笔迹。通篇夹杂着几句波斯语,大意是威胁俞沧云,用穆娜来交换她阿娘。
“阿娘被努尔辛挟持了?”俞沧云眼前发黑,头晕得险些站不住。李逸没有犹豫,命令下去:“立刻把穆娜带来这里。”
他柔声安慰俞沧云,“努尔辛挟持人质交换穆娜,他不敢伤害你阿娘。”
俞沧云哽咽着点头,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静,回到案台前坐下来,捡起竹篾条一笔笔地修饰。
脑海中的哭声随之清晰,那个女子的声音低沉沙哑,她有一双美丽的褐色眼睛,眼里却饱含着沧桑。
那时俞沧云看不懂,想象不出她经历过多少痛苦,直至此刻才能感受到她的悲痛。
多么漂亮的一对儿女,他们在母亲怀里欢快笑闹,淘气地撒娇。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咿呀学语的孩童,相伴过千百个日夜,长成活泼可爱的小棉袄和小太阳,带给那个孤苦无依的母亲希望与欢乐。
但在一夕之间,她赖以为生的希望破灭了,渴望的幸福像过眼云烟,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住。也许她还在幻想两个孩子尚在人间,等到头发花白,哭瞎双眼,都不会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女。
这也是她任人欺凌饱受创伤,支撑她坚强活下来的信念。
“使君,塑相已成。”俞沧云放下竹篾条,望着那一对相像的双生子,酸涩的眼眶涌满泪水。
她亲手为他们重塑生命,却将一个母亲逼至绝境。乌米尼亚,这不是一句特殊的暗语,而是两个孩子的名字吗?
俞沧云给王妃的侍女尼亚捏泥偶,想到了可能存在的关联,从韦城武搜集的供词中,有人透露哈桑的弟媳与努尔辛有个孽种,名叫乌米,后来不知所踪,可能是被送回波斯了。
那时她还将信将疑,这对双生子的出现,终于解开了所有谜团。
侍卫押着穆娜来到岸边,俞沧云伸手去遮挡塑像,想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再告诉她真相。
然而穆娜目光涣散地瞥了一眼,凹陷的眼眶乍现锐光,褐色眼瞳死死地盯着那两尊塑像,憔悴暗黄的脸庞狰狞抽搐,脸上几道刀疤都似乎裂开了血口子。
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强大力量,怒吼着从侍卫手里挣脱出来,没命地狂奔向案台。她被脚下的卵石绊倒在岸边,额头磕得皮开肉绽,像个失去痛觉的野兽,瘦骨嶙峋的脊背剧烈颤抖,强撑着身子爬起来。
她眼里看不到逼近的刀枪,也看不到俞沧云或其他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连滚带爬地跪在案台前,伸出枯柴般的双手靠近黄泥塑像,指尖却停在半空不敢触碰。
穆娜嘴里发出泣血般的哀嚎:“乌米,尼亚,我的孩子啊!不,不会的,你们还活着,对吗?这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她凄厉地放声哭喊,双手颤巍巍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脸。她不信那些人的传言,这不是用白骨重塑的容貌,她的两个孩子不可能死在桥墩下。
往日她从仙邻桥来往过无数次,如果孩子们早已变成桥下冤魂,她这个做母亲的,为何从没有梦到过他们?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穆娜悲怆地流下血泪,双手将两个孩子的头骨按进怀里,俞沧云想阻止都来不及了,黄泥被她的衣襟蹭去,露出惨白的头骨。
穆娜惊恐地惨叫起来,眼神迷乱分不清现实,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那她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她嘴里不停呼唤着“乌米尼亚”,经受不住这沉痛的打击,抱紧孩子头骨往江水里奔去。
“穆娜!”俞沧云离她最近,哭着从身后抱住她,“对不起,我知道这个事实对你来说太残忍,但你不想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吗?你不想抓住害死他们的凶手吗?”
“快,把穆娜拉上来!”李逸眼看江水淹没了两人的膝盖,飞身上前拽住俞沧云,把她抱上了岸。
穆娜被侍卫们拖拽疯狂挣扎,怀里的头骨掉入江中,她哭得嗓子嘶哑:“乌米,尼亚,我的孩子啊……”
侍卫们从江水里捞出两颗头骨,重塑的黄泥已经被冲散了。穆娜抱住惨白的骷髅头,泪水挂在眼角,恍惚地跌坐在岸边。
她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一眨眼就被变成了白骨,不就是她害死了孩子吗?哪有什么凶手,最该死的人是她啊!
穆娜跪在岸边,面向孩子的头骨不停磕头赎罪,嘴里念叨着都是她的错。
俞沧云看得心酸,叫侍卫把她扶起来,人群中却响起一声喑哑的呼唤。
“穆娜,你没有错,该死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