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坡山渡
任纹2025-04-02 20:234,138

  世人皆知,扶胥埠头是通往南海的外港,为了便利内陆水运,在西江的坡山南麓,另有一处状如岬角的内港,是谓坡山渡口。(注①)

  开元七年,大唐名相张九龄奉旨开凿大庾岭驿道。他本就是韶州人,为兴建故土倾尽心血,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将关中的商人引入岭南,开辟一条兴盛的商道,使得岭南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坡山为赤砂砾岩岗地,天然避风,能为过往船只提供良好的庇护。修成渡口之后,来自天竺、大食和波斯的蕃商大多从此上岸,这座仙邻桥也应运而生。

  桥身横卧在西江之上,东临扶胥坊市,西接蕃坊集地,南眺浩瀚海滨,北仰丘陵起伏的坡山,是以这座渡桥至关重要。

  建桥迄今几十载,虽说外邦蕃商已改走外港,但内陆商船抵达渡口必经这条水路。努尔辛扬言炸掉仙邻桥,不仅要斩断蕃坊的出路,甚至将危及整个岭南的水运。

  他散播的图谶激起民愤,换作从前,百姓可能还惧怕神明的预言,但亲眼见过仙藤古钟被人动过手脚,谁还相信有天谴呢。

  除掉恶贼乃民心所向,官衙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蕃长已死,察举被迫中断。李逸以监察御史之名,交由广州新任刺史韦利暂管蕃坊事宜,封锁坡山渡口,修筑河堤加固仙邻桥。

  在此期间,蕃坊和扶胥的百姓都不得从桥上通过,内陆货船到了渡口,也将经由搜检方能上岸。

  不破不立,晓喻新生,唯有打破陈旧的桎梏,方能建立崭新的秩序。

  在俞沧云的建议下,广州城里贴满了嫌犯努尔辛的画像,将令人惧怕的怪物公之于众,黑夜里的恐惧也不复存在。

  众人讨论这种砍掉手臂,割去双耳的酷刑,像大食贵族对家奴的惩罚。受罚的奴隶犯了哪些过错,这些年在何处苟且偷生?有人还认出了他的身份,说他是哈桑的家奴瓦伊勒和昆仑奴妻子生下的儿子。

  熟悉穆娜的制香老妪死于非命,但她知道的秘密不会从世上消失。

  没过多久,卑贱家奴与贵族遗孀的艳闻传得满天飞。有人说哈桑当年携家带口前往大唐途中遭遇海寇,幺弟被杀,弟媳也被掳走。

  众多家奴只顾着保护哈桑,那个弟媳的生死无人在意,只有努尔辛追到海寇的岛上,身负重伤把人从贼窝里救出来。

  弟媳被掳走一夜,即使身子清白名声也毁了。何况她是个波斯人,哈桑原先就不认可这门亲事。如今幺弟遇害,弟媳又没有子嗣,哈桑忍到船靠了岸,打发她独自乘船回波斯,此后与哈桑家族再无关系。

  但他不晓得,弟媳没有乘上那艘船,她在努尔辛的掩护下留在蕃坊,两人有了私情相好多年,至于后来怎么被揭穿的,那就没人清楚了。

  只听说弟媳被哈桑亲手杀了,努尔辛没受住惩罚一命呜呼,没想到他变成了独臂三面怪。

  另有能工巧匠认出努尔辛耳侧的竖瞳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中间线轴串上“眼珠子”,转动起来像活的一样,并没什么玄妙。

  三日之期已到,百姓配合衙门的安排,自觉地远离仙邻桥,都等着看努尔辛怎么作妖。

  众人心知肚明修桥就是个幌子,阻止努尔辛行凶才是目的。但管他呢,一日不过桥又不妨事,只要能抓住穷凶极恶的罪犯,多等几日也无甚要紧。

  日头刚打山坳里升起,西江两岸就围满了人,远远看着新任刺史带领衙役包围了桥头和桥尾。那些工匠在桥墩上敲敲打打,装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实则在检查周围是否埋了火药。

  众人看得兴致勃勃,反正桥塌了有当官的顶着,他们只好奇努尔辛敢不敢露面。

  两岸百姓目不转睛地盯着桥下,等得心急都开始打赌了。锡兰王子伉俪和各国使节来到渡口,为衙役和工匠送上胡饼和水囊,以示对新任刺史的拥护。

  韦利年约三十有余,长着一副酸腐清高的书生相,身为青州家喻户晓的才子,年纪轻轻高中进士,入翰林院做学士,求娶工部侍郎之女为妻,官运可谓是扶摇直上。

  他一心想留在长安做京官,却被一纸调令派来岭南填补广州刺史的空缺。虽是旁人羡慕的高升,但他压根不想来这边陲之地。

  此次赴任,他连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没带来,盼望着岳丈想想法子,尽快把他调回长安。他在路上晕车晕船抱怨个没完,记恨监察御史偏要生事,连累自己白遭这份罪。

  但他来到广州才发现,被他骂了多日的李逸,身边有个跟班居然是韦城武,这才意识到自己要走运了。

  混迹官场的人,哪个不晓得京兆韦氏?

  就算韦城武是纨绔子弟,家族势力也不容小觑。他曾有幸去韦家拜访过几回,都没亲眼见过这位受宠的小公子,不料竟在这个海边渔村碰到了。趁机攀上交情,那也是意外的收获,再说韦城武家世显赫,能让他上赶着追随的监察御史,想必来历也不一般。

  转念至此,韦利这才提起了干劲,李逸提议暂管蕃坊,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对待蕃客和使节都是和颜悦色,任谁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韦利沿着仙邻桥跑前跑后,严阵以待交代衙役:“都给我仔细搜!河堤旮旯和桥梁缝隙都不能忽视,还有岸边看热闹的那些人,当心嫌犯就混迹其中!”

  韦刺史万般谨慎,手底下衙役也不敢松懈。他等到韦城武来了,佯作无意撞了个满怀,点头哈腰帮他拍去衣袍的尘土,殷勤又不失身份地称呼他“韦挽郎”。

  韦城武手里攥着一摞供词,快步如飞无意客套,韦利追上前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堂叔不想旁人知道你我有亲缘,我趁人没听见叫一声总行吧?你贵为长辈,侄儿岂敢乱了规矩啊。”

  “堂叔?”韦城武平白被叫老了十几岁,眼角猛地抽搐,“没人听见,你也无需讲究虚礼,你我还是官职相称吧。”

  韦利见他拂袖而去,小跑着紧追不舍:“堂叔还没告诉侄儿,使君他出身赵郡李氏还是陇西李氏?”

  蝇营狗苟之辈,一开口都是攀附之心。韦城武自幼见惯了这种嘴脸,但李逸的皇子身份尚未公开,独孤婉贞都没敢当面说破,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韦刺史,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使君不允许丝毫疏漏,奉劝你莫要擅离职守。”

  “是,韦某定当不遗余力,还请使君宽心。”韦利识相地停下脚步,看着韦城武走向李逸,寻思这位监察御史必定出身名门,若不是赵郡李氏或陇西李氏,只可能来自大唐皇室。

  除此之外,没有哪个李氏子弟能让他家堂叔忠心追随。

  韦利心花怒放,这一趟没白来呀,他把这两尊活佛伺候好了,还怕不能及早回长安吗?

  他越想越有理,美滋滋地回去看守桥墩,没把那个叫嚣炸桥的奴隶放在眼里,自然也包括徒有美貌上不了台面的女吏。

  “韦刺史……”俞沧云跟他打招呼被无视了,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自己耳尖听到那声“堂叔”,这会儿还在犯嘀咕。 

  新任刺史也姓韦,他和韦城武是亲戚吗?但韦城武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一见他凑上前就垮下脸呢?

  俞沧云追上韦城武来到岸边的凉亭,只见李逸和锡兰王子伉俪正在亭中饮茶。她朝韦城武挥手把他叫出来,小声问道:“我刚才听见你和韦刺史叔侄相称,都是一家人,怎么还避嫌呢?”

  韦城武愁眉苦脸地叹气:“我可没他这么大把年纪的侄儿,姓韦的就是一家人吗?出了五服算哪门子亲戚!”

  俞沧云捂唇笑道:“原来如此啊,好歹也是姓韦,人家想跟你沾亲带故都不成啊,叫你一声堂叔还是你占便宜了。”

  韦城武知道她取笑自己,气得撅起嘴:“我还嫌他把我叫老了呢,你听见就罢了,别到处声张。行了,你去见使君吧,我也该去驿馆送独孤女郎回去了。”

  独孤婉贞原本当天就要走的,但她疲于赶路身上受了伤,又被李逸伤透了心,便在驿馆多歇了两日。

  俞沧云拜托韦城武:“我准备了一些当地小食,送到驿馆门房那儿了,你就说是你的心意,捎带过去给她们路上吃吧。”

  韦城武愣了下:“你怎么不亲自送进去?”

  俞沧云摇摇头没说话,韦城武反应过来,独孤婉贞应该不是很想见到她:“好,就说是我准备的吧,你替我转告使君,我送她们上船就回来。”

  俞沧云接过韦城武手里那一沓供词,都是坊间有关努尔辛的各种线索,大街小巷的消息最是灵通,七拼八凑都快还原真相了。

  她走向凉亭,恰好遇见在岸边赏花的锡兰王妃,身后侍女一见到她,满眼期待地望过来。

  俞沧云笑了笑,快步上前给王妃行个礼,寒暄几句后,从袖笼里取出小木盒送给侍女:“尼亚,你打开看看喜欢吗?不满意的话,我带回去修好再给你。”

  侍女谨慎地看向锡兰王妃,见她点头才开心地打开盒子,里面那个掌心大小的泥偶生动活泼,一看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

  “谢谢云娘,泥偶好可爱啊,我真的太喜欢了。”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起袖珍泥偶,俞沧云给王妃塑相的时候,她就心痒得不得了,要知道锡兰可没有这种新奇物事,带回去能炫耀一辈子。

  俞沧云看出她眼里的渴望,当场答应给她也捏个泥偶,但考虑到王室的规矩,她不敢越过王妃,委婉表示不用像王妃的塑像一般大,捏个小点的就很满意了。

  俞沧云心领神会,给她捏了一个袖珍泥偶。侍女欢喜极了,拿出自己攒的银子作为答谢。

  “尼亚,不用客气,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就好。”俞沧云不肯收银子,锡兰王妃送给她一枚红宝石指环,牵起她的手就要给她带上。

  凉亭外的笑声清脆动听,李逸情不自禁地看去,花丛边的娇媚容颜瞬间夺去他的视线。

  锡兰王子见状,会心一笑,起身向他告辞。李逸送他走出凉亭,看到俞沧云要将指环还回去,轻扯嘴角:“无妨,收下吧。”

  当众推搡拉扯有失体统,俞沧云只得照做,等王子伉俪和随从远去,瞥了眼身边的李逸:“使君叫我收下指环,看上去是你承了情,一来二去的,倒是我欠你的人情了。”

  李逸垂眸望着她笑:“你不愿欠我的人情,那就给我捏个泥偶吧,也要那般大小的,方便贴身珍藏。”

  俞沧云被他看得脸颊发红:“谁会贴身珍藏一个泥偶?您还是换个要求吧,捏泥偶也要看感觉的。使君相貌过人,气宇轩昂,云娘手艺拙劣,怕是捏不出令您满意的。”

  那种袖珍泥偶,她给自己和池晏苏捏过一对,也曾是她的定情信物,怎能见一个男人,就把自己的情意随便送人?

  她都看见了,李逸把她退回的连理枝荷包系在腰间,这是不打算瞒着了?

  “云娘手拙,嘴还笨,就是个没见识的乡野村妇,使君早晚会厌烦我无趣。”她将那一沓供状递给他,“这是韦挽郎收集来的供词,请使君过目,没旁的事我先退下了。”

  李逸被她拒绝有些失望,但不至于沮丧,他接过供状看她转身就走,悠悠地道:“原来我在云娘心目中,是个相貌过人,气宇轩昂的男子。谁说你手拙嘴笨又无趣,这不是很会夸人吗?我倒觉得你有趣得紧。”

  “谁、谁夸你了?”俞沧云回首瞪他,岸边盛开的杜鹃花映入眼中,像羞涩的少女晕红了雪腮。

  李逸慢步走向她,倏地弯唇轻笑:“水莹莹的一双眼,白湛湛的一张嘴儿。云娘,你口是心非。”

  俞沧云看他那风流模样,脸颊像绽放的杜鹃花,一下子红透了,心也没出息地狂跳起来。

  四目相对,俞沧云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嚷声:“不好了,桥要塌了,都快逃啊……”

  李逸冷眼望去,周围并没有爆炸声,桥头和桥尾的石墩都没倒下,仙邻桥怎会突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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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西江,珠江的古称。

  

继续阅读:第八十九章 双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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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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