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呼之欲出,但穆娜没有亲耳听到,仍执拗地不肯接受现实。
努尔辛望着她恨意滔天的双眼,颤动着干裂的嘴唇,舌头却像被剜去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像尖锐的利剑刺穿穆娜的颅顶,俞沧云感受到她的悲痛,虽说有些抱歉,但时间所剩不多,只能继续煽风点火。
“努尔辛,你愧对穆娜,默认自己是杀死孩子的凶手?虎毒不食子啊,你怎能狠心至此……”
“住口!”努尔辛心中怨气无处发泄,甩出皮鞭往那张碍眼的脸上抽去。俞沧云不断激怒他,也没有笨到等着挨打,飞快地蹲下躲过袭击。
啪!耳边那一鞭子破空袭来,结实地抽在身上,爆出皮肉炸裂的声响。
俞沧云却没感到疼痛,诧异地抬起头,竟是穆娜挡在她身前,瘦弱的后背被抽开了花。
“穆娜!”俞沧云眼前映出那片血雾,歉疚地抬手扶住她,“抱歉,我激怒他失控,说出让你伤心的话,那不是我本意。”
穆娜颤抖着倒在她肩上,轻扯嘴角自嘲地笑道:“我不怪你,都是我自作自受,感谢你让我知道真相,见到了孩子们最后一面。”
努尔辛失手打伤穆娜,恼恨地丢下鞭子,大步追来要把她抢走。
穆娜扶着俞沧云站稳,定了定神:“云娘,远离这个危险的怪物,别让他伤到你,我和乌米尼亚都会感激你的恩情。”
她眼神悲凄像诀别,已然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俞沧云压低声音:“再坚持一下,我会想办法带你走。”
穆娜疲惫的笑容像一朵枯萎的花,俞沧云看出她有轻生的念头,急道,“他不值得你这么做,想想你那双儿女吧,你替他们好好活下去,以后有我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相信我好吗?”
努尔辛追到穆娜身后,他对于危险的感知,像野兽刻进骨子里的直觉。但他离不开穆娜,没有这个女人,就算逃走也没有意义。
“穆娜,求你回头看我一眼吧!是,我承认,我不配做乌米尼亚的父亲,怪我没能阻止自己的父亲杀了他们。”
俞沧云脑子里像塞进一团乱麻,凶手是哈桑的管事瓦伊勒,那个愚忠的替罪羊,可他不是两个孩子的亲祖父吗?难怪努尔辛漠视瓦伊勒的生死,只因他无比痛恨自己的父亲!
穆娜目光飘忽,越过眼前那条江,遥望蕃坊热闹的集市,恍若置身于豪华的蕃长府邸,站在那位谦卑行礼的老者面前。
瓦伊勒是哈桑的家奴,但他身为管事,地位比普通奴隶略高一些。他总是穿着体面的长袍,胡须修整得很干净,井井有条地打理好家中事务,恪守尊卑叫过她夫人。
他是哈桑身边最忠实的那条狗,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耀,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何况是生来不祥的一对孙辈。
“瓦伊勒杀了我的孩子,难道你就没有错吗?”相比真凶犯下的罪行,穆娜更恨努尔辛的懦弱与残酷,“你站住,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牵连别人。”
“云娘,我曾利用过你,就让我为你做件好事吧。”穆娜将俞沧云送到山坡,从她怀里偷出一样东西塞进袖口,摇晃的身子像狂风裹挟的柳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她仰起脸流下泪,昔日姣美的脸庞,因纵横交错的刀疤变得可怖,“瓦伊勒当年就该听从哈桑的命令,将我埋在乱石堆任人砸死!他不该为你心软背叛哈桑,毁去我的脸留我一条生路,却又夺走我两个孩子的性命!”
“我发誓,以后都不会骗你。”努尔辛举起手朝天起誓,“穆娜,我们去海外生活吧,你不是想回到故乡吗?我们就去波斯,好不好?”
穆娜笑着点头,眼里却是一片灰暗,当年她为了嫁给亡夫,早就被娘家赶出来了,如果还能回去,又怎会留在蕃坊。
努尔辛以为还能挽回旧爱,抱紧穆娜求她宽恕:“当初都怪我得意忘形,得知你有孕到处买补药,被人发现了我们的关系。哈桑怒极下令将我们一起处死,瓦伊勒谎称你已经死了,苦苦哀求哈桑放过我。”
“但哈桑从来都不是好心的主人,他欺骗瓦伊勒将我送上船,割去我的耳朵和一条手臂,每天强迫我服药,让我面目变形,骨骼更加强壮,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怪物,替他去刺杀一个心腹大患。我完成了任务,却也体力透支,当晚就该筋脉寸断暴毙,但我侥幸活了下来。”
“哈桑把我秘密带回蕃坊,替他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知道不该靠近你,让你不被打扰地平静生活,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但当我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真的好想抱抱他们,但我怕这张丑陋的脸吓到孩子,也怕你会厌恶我。”
穆娜相信他没有说谎,努尔辛像个幽灵在自己身边徘徊,她并不是没有感觉。每当有人欺负她和孩子,那些人就会离奇丧命,她知道是努尔辛暗中保护他们。
“我也是那么自私懦弱,我们都该下地狱啊。”穆娜闭上眼睛倒在他怀里,努尔辛感受着她的痛苦,自己又怎会不恨呢?
“瓦伊勒听到传言,蕃坊有个孩子长得很像我,他瞒着哈桑找到了香舍。当初是他放了你,他也知道你靠制香为生。但他以为我已经回到大食,放松了对你的监视,不料你生下一对双生子,且是我的血脉。”
“他怕哈桑发现自己的不忠,也怕这两个孩子给家族带来厄运,叫人偷走孩子将他们埋在桥下,用法术封住他们的魂魄……”
努尔辛摊开粗糙的手掌,他还没亲手抱过孩子,他以为能护住他们一生。事已至此,他愧为人父,愧对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可笑的是,这是他吩咐我手下做的,我出海贩私回来才得知此事。我恨瓦伊勒狠心,当时就想杀了他,但我要是那样做,你也会被哈桑发现,我这些年的忍耐都白费了。”
“穆娜,原谅我吧,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如今哈桑和瓦伊勒都死了,我已经为孩子们报了仇,我们马上就能远走高飞,离开这片肮脏的土地……”
俞沧云躲在树丛里偷听,耳尖一颤,小声嘀咕:“呸,你自己肮脏,还敢怪到土地头上?这里是我的家乡,山河壮美,好一个不知感恩的外邦恶贼,养不熟的白眼狼!”
孩子没了再生,听听是人话吗?他没经历过分娩之苦,哺育孩子的艰辛,凭什么让穆娜原谅他?不过他们似乎有很深的感情羁绊,穆娜要是真被他说服了,待会儿抓捕有些头疼。
好在穆娜没有被他打动,惨淡地苦笑道:“努尔辛,你这个懦夫,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乌米和尼亚的死都没唤醒你的良知,我还能再相信你吗?你帮哈桑做了多少恶事,那些被拐卖的妇人和奴隶,遭受虐待的孩子,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洗刷罪过。”
俞沧云被这番话感动得想哭,穆娜有理由痛恨努尔辛,也许孩子遇害是他始料未及,但他曾经有机会带走孩子,却因畏惧哈桑的权势犹豫不决。
直到哈桑罪行暴露,李逸罢黜他的蕃长之职,努尔辛以为终于等到机会,但从悲剧发生那一刻起,他和穆娜都回不去了。
俞沧云留意到身边有暗卫靠近,她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暗卫等李逸回来再动手。她转过身,感觉腰间少了什么东西,手一摸变了脸色。
匕首,她防身的匕首不见了!刚才她和聂采荷说话的时候还在呢,转眼之间掉在哪儿了?俞沧云惊讶地看向穆娜,莫非是被她拿去了?
努尔辛还没发现危险近在咫尺,也许有察觉却装作不知,他只求穆娜原谅自己:“早知今日,哪怕我是人人惧怕的怪物,也该早些出现在你面前,让两个孩子都能接受我。穆娜,我们重新来过好吗,我真的爱你……”
穆娜讽刺地嗤笑:“爱?我是个被家族抛弃的寡妇,不知廉耻的苟合也配称为爱?”
努尔辛慌乱地看她的眼睛,想找出曾经熟悉的温情:“你不爱我,又怎会为我生下孩子,难道你后悔了?”
“是,我这辈子最后悔和你在一起,恨不能杀了我自己!”穆娜在他错愕的目光下,亮出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将锋利的刀刃抵住喉咙,“我宁愿被海寇凌辱致死,孤零零埋在荒岛上,也不愿被你欺骗感情,生下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俞沧云见不得她死在眼前,想去阻止却被暗卫拦住,就在这短暂的瞬间,努尔辛要去夺穆娜手里的匕首,却被她借着拉扯的力量,反手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滚滚热血飞溅而出,努尔辛失神地望着穆娜,任由鲜血溅满了整张脸。他眨了下眼睛,挤出一个凄苦的笑容:“你想杀我,不用故意吓我,只要你能原谅我,这条命尽管拿去。”
穆娜脸上也溅到了他的血,像是沾到无法容忍的脏东西,攥着袖子用力地擦拭。她想拔出匕首,刀刃却卡进了颈骨,试了几下都没拔动,颓丧地侧过脸不看他。
“我赌不起,如果我死之前没能亲手杀了你,下地狱都不得安心。我原本想等安葬两个孩子,再下去陪他们。罢了,你想报仇,就带我一起走吧,但我不可能原谅你,生生世世都不会。”
她决绝的话语,比刺在喉咙的匕首更让他疼。原来她想拔出匕首不是心软,是担心他没死透,还想再补几刀。
俞沧云也怕他带走穆娜,拽上暗卫一起去制服努尔辛。穆娜看他身下血流成河,黏湿的双手抖得厉害。
她恨极了这个人,却也是第一次杀人,还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情人。
听着耳边困兽般的怒吼,穆娜抬头望天,边哭边笑。努尔辛为虎作伥死不足惜,那她呢?她也是害死孩子的帮凶啊。
她不该把他们带到这个世上,让他们遭遇这种可怕的罪恶,因她而起的孽根,由她亲手斩断。
穆娜一步步往江里走去,俞沧云听到众人的惊呼,想去救她,却被努尔辛狠狠箍住手腕,对上那双鬼魅阴狞的血眸。
“告诉李逸,我死后,扶胥海埠将为我陪葬,蕃坊也会变成人间地狱,不,不止是蕃坊,整个大唐都将战火连天!记住,这不是谣言,我说的一切很快就会实现,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你先死吧!”俞沧云双手攥住匕首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可惜卷刃了,应该修得好吧。她最烦藏头掖尾的恐吓,就算真有天灾人祸,哪次不是靠官民共渡难关。
努尔辛不甘心地倒下咽了气,至死都没等到穆娜的原谅。眼看该捡功劳了,韦利带领侍卫们赶来,命人将穆娜拖上岸,跟在俞沧云身后问长问短。
她也厌恶光说不练假把式,趋炎附势这种人,如果大唐将有灾祸,他会解救百姓于水火吗?
俞沧云安顿好穆娜,翻身上马赶去见李逸。
努尔辛没等到那艘船,在约定的时辰里丧了命,他那些手下一气之下引爆海埠,恐怕真要祸及无辜。
俞沧云迎风疾奔,多少年来,扶胥百姓共同维护海埠安稳,岂能让伥鬼的诅咒应验。
这片土地,属于每一个勇敢前行的人,他们才是不惧天地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