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误终身
任纹2025-03-30 09:223,712

  跋山涉水三千里,途中尘土满面,日夜兼程的辛苦自不必说。

  只因牵挂李逸,独孤婉贞倾尽勇气离家出走。她自认不是娇弱的闺阁女子,擅长琴棋书画,也精通骑射礼御,这一路还是险些没撑下来。

  为了更快赶到广州,她放弃乘船快马加鞭,粗糙的缰绳将双手磨出茧子,腿上也被马鞍磨破了皮。

  昨夜临近城关,她激动得整宿没合眼,在驿馆洗去一身尘埃,精心装扮自己,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疲惫,只想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天光微亮,她迫不及待入了城,打听到市舶使馆的方位,策马赶来见意中人。许是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逸,熟悉的英挺背影令她魂牵梦萦。

  “修尘!”她来不及下马,情真意切地唤他一声,亲眼见到他平安,所有的忍耐都值得了。

  孤独婉贞眼里蓄满泪水,恍然想起初见李逸那一日,她随母亲去罔极寺祈福,却被瞒着与世子相看,勉为其难地应付了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找个借口与世子告别,心里烦闷不堪,撇下侍女步入林中漫步。

  身为女子,嫁为人妇是必经的历程,她不能忤逆父母,终将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但她心中所爱应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令她衷心折服,甘愿身处深宅相夫教子。

  及笄之后,求亲者踏破了门槛,却没有她中意的夫君人选。

  望遍京中的世家子弟,模样俊俏者稍显轻浮,沉稳之辈又略嫌迂腐,难得碰见个风雅之人,诸多规矩过于古板,没一个称她的心意。

  独孤婉贞自幼被娇惯,父母都对她多有溺爱,可她年纪渐长,阿耶也受不了她挑剔,竟要瞒着她定下婚事。

  她骨子里确有几分傲气,也不愿意将就嫁人,为何上天不能赐给她一个情投意合的夫君?倘若那日,她未曾多看他一眼,也许不会因此误终身。

  竹林中风声飒冽,强劲的威势压迫头颅,她像个迷途之人茫然回眸,那位身姿俊逸的玉面郎君,手持一根竹枝练枪法,一招一式气势磅礴,飞旋纵跃之间擎天震地,气贯山河。

  他周身竹林瑟瑟颤动,飞舞的竹叶描摹过深邃眉眼,如利箭击中她芳心。

  竹枝上的黄鹂被劲风卷落在地,男子收起浑身锐气,俯身轻轻托起那只黄鹂,扬起指尖送它飞上青天。

  男子眼神平和望着黄鹂展翅飞去,如清冷神祇无意中流露出柔情,最是令人难忘。

  独孤婉贞对他一见倾心,碍于羞涩之情,踌躇着未敢上前,只记得小沙弥跑进竹林叫他“修尘”,便将这个名字烙印在了心底。

  之后她才晓得,修尘是他的字,名李逸,当朝圣人膝下的第二十子。

  身为皇子,李逸毫无骄奢之气,在寺庙潜心修行多年,东奔西走为遇害者申冤。独孤婉贞读过他侦破的那些案卷,爱慕他的才华与勇敢,深深折服于他的文韬武略。

  她终于找到想要相伴一生的夫君,可惜落花有意,李逸却从未对她动过情。

  独孤婉贞千里迢迢来找李逸,并非勉强他为自己负责,只要能助他避祸逢生,也不枉费恋慕已久的情意。

  她想为自己活一次,抛下所有去爱一回,哪怕他依然无动于衷,她也不会后悔。

  了断这份痴情,她将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不爱却般配的夫君,默默在心里怀念李逸,祈愿他诸事胜意,安康无虞。

  独孤婉贞万万没料到,李逸背对她的怀抱里,亲密拥抱着一个妙龄女子。她心心念念的人,非但没有性命之忧,反而温香软玉在怀,惬意至极。

  她与俞沧云对视片刻,久久无法平静。怎么可能?从没正眼看过她的李逸,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看他怀里女子的轻薄穿着,像是教坊司等地的舞姬。可李逸在京中洁身自爱,环肥燕瘦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怎会在这种边陲之地,一反常态地放纵自己?

  “修尘,是你吗?”独孤婉贞宁愿自己认错了,那个双臂紧抱舞姬的男子,不可能是她爱慕多年的李逸。

  马背上的贵女又唤一声,俞沧云想装听不见都不成,她看那女郎双目通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手指戳了戳李逸的肩膀:“欸,她是来找你的,好标致的女郎,大美人耶。”

  俞沧云想趁机从他怀里跳下来,李逸却抱住她不松手,蹙眉回头看一眼。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独孤婉贞看到他眼里的疑惑,芳心碎了一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黯然落下。她在李逸面前出现过几次,两人也曾打过照面,他居然不记得她了?

  “女郎,莫哭。”独孤婉贞身后的女侍卫阿佩抖了下缰绳,松开马腹踱步到李逸面前,厌恶地瞥了眼俞沧云,“既已有了新欢,不值得为这种负心汉伤心,我们走。”

  “负心汉”李逸眯起长眸,肃然开口:“站住!先把话说清楚,你们所寻何人?”

  话音刚落,阿佩身后的独孤婉贞哭得泣不成声。

  俞沧云看她发髻上戴的金镶玉钿头钗,工艺精湛,价值连城,是坊间不可多见的珍品。再看她那身华美的衣裙,在阳光底下彩波流转,自己连这种料子都没见过。

  女郎姿态端庄,即使是悲伤饮泣也不失优雅,这般气度绝非小家碧玉,想必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

  她和侍女骑的都是骨大筋粗的突厥马,寻常人家养不起这种马,即便是在驿馆的马厩,也仅供官宦人家骑乘。

  俞沧云推开李逸的手臂,从他怀里跳下来,仰头看向马背上的独孤婉贞:“这位女郎是从长安来的?恕我冒昧,敢问女郎芳名?”

  阿佩没好气地呵斥一声:“与你无关,我们只是从此地路过,方才认错了人!你这种以色侍人的伎子,不配知晓女郎的芳名。”

  俞沧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有些上火,但见那女郎哭得难过,疑心是李逸惹来的风流债,不好咄咄逼人。

  但她该说的话得说明白:“二位误会了,我是扶胥海埠的缉私女吏,这身装扮是为了便于查案。使君见我受伤才抱我下车,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无愧于心。”

  她这话也是说给路人听的,稍作停顿,冷睨那个女侍卫,“我自立女户,与使君并无牵扯,还请这位姑娘口下积德,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你是女吏?”阿佩从头到脚打量她,见她不卑不亢,欲言又止地看向独孤婉贞。若是误会,倒也不必装作认错人,女郎千辛万苦来见李逸,早已将名声置之度外。

  来都来了,好歹要让他心存内疚,灰溜溜地回去多窝囊啊。

  独孤婉贞也听清了俞沧云说的话,心里不禁重燃希望,一双雾气朦胧的美眸,含情脉脉地望着李逸,想要自报芳名,又怕给他惹来非议,像是不娶她都难以收场。

  “云娘,你先进去。”李逸想不起独孤婉贞的相貌,心里却隐约有了答案。

  女郎身穿浮光锦折枝纹衣裙,这种寸锦寸金的衣料,整个扶胥都找不出一匹,即便是在长安,也得是贵族世家享用。她的身份不难推断,不惧山遥路远,只为见他一面的长安贵女,除了阿耶曾为他赐婚的独孤氏女,再无他人。

  “是,我这就进去,你们慢慢聊。”俞沧云察言观色,料到李逸认出人家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还在酝酿如何解释。那么端庄秀雅的美人,大老远从长安赶来见他,铁石心肠也要被融化了。

  俞沧云跑进使馆,趴在门缝上往外瞧,还别说,这两人郎才女貌甚是登对。她可不想做个不识趣的隔沙帐,又不想错过眼前的热闹,躲远点应该没人发现吧。

  虽不是在长安,围观的路人越聚越多,笑称李逸艳福不浅,身边有女吏侍寝,还有女郎远道而来追求他,看那身装扮是从长安来的吧。

  再这样议论下去,独孤婉贞的身份都快藏不住了。

  李逸没料到她会来,心里莫名地烦躁,但想到这一路艰辛,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他叫来侍卫带她们先去驿馆歇下,打算晚些时候派人送独孤婉贞回去,写封信给她父亲解释一番,若是独孤良弼还有不满,待他回京再出面澄清。

  李逸只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相比离家出走的独孤婉贞,此刻更担心俞沧云误会他与别人纠缠不清。

  “请稍等……”独孤婉贞不想让李逸为难,但她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些话还需当面讲明,“洛州河堤坍塌,含嘉仓受损之事,使君可有听说?”

  她不认得高律,也不知那些侍卫之中,哪个是杨俭派来的奸细,暗自捏了把汗。

  李逸顺势点头:“某已将修缮粮仓之法上奏朝廷,不知洛州近况如何?”

  两人淡定自若地聊起公事,围观路人听得云山雾罩,抓耳挠腮。

  “什么嘛,李御史唯独青睐小寡妇,没有长安贵女为他争风吃醋?都散了吧,看不成乐子了。”

  “谈公事就把人领进去啊,修粮仓是朝廷的事儿,咱们干着急也帮不上忙……”

  独孤婉贞听到众人窃窃私语,心绪烦乱,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原来那女吏是个寡妇,李逸刚来不久两人就好上了?

  往常这种污言秽语,没人敢在她耳边说,但与李逸有关的一切,她都在意得要命,哪怕心里再难受也强撑着听下去。

  俞沧云趴在门缝上听得饶有兴趣,感叹含嘉仓的规模如此之大,不愧是天下第一粮仓。那个偷工减料的司仓参军,真是该罚,她要是皇帝非得抄空贪官的家底。

  韦城武带聂采荷回来看到两匹突厥马堵住门口,跳下马车正要撵走,瞧见独孤婉贞愣住了。

  李逸跟她不熟,可他认得啊,想当年在长安,他那些狐朋狗友无不倾心独孤氏女,都扬言非她不娶。

  没想到她对李逸情有独钟,被他拒婚也不记恨,还不避艰险追来扶胥。

  念及她的一片痴心,也想给狐朋狗友留点希望,韦城武上前解围叫她“表妹”,打消众人的猜疑,名正言顺把她领进了使馆。

  “原来她是韦挽郎的表妹,她与使君早在长安就相识了,难怪女郎对他一往情深……”俞沧云还没发完感慨,聂采荷从身后拍了下她的肩膀:“什么表妹,韦挽郎糊弄别人的,那女郎名叫独孤婉贞,她是李逸未过门的妻子。”

  “是、是么,使君已经跟她定亲了,还装作不认得人家?”俞沧云看着楚楚动人的独孤婉贞,心里微微泛酸,却又不肯承认,她有些气恼被李逸欺骗。

  根本就不是女郎一厢情愿,这个骗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被人家找上门还嘴硬。

  可她有什么立场气恼?她没有对他动过感情,两人也没有偷摸相处。况且她有自知之明,家世、学识和外貌都胜过她的贵女,自己哪里都比不过,骗子又怎会看上她呢?

  李逸虚伪的求娶都是戏语,她若是当真,反倒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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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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