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下败将,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俞沧云看不惯她威胁李逸,也不信“天尊”能左右大唐国运。
“你们的牟羽可汗反复无常,谁给点好处,都能钓得他上窜下跳,这种唯利是图的君主,也配跟大唐皇帝相提并论?他和那群白眼狼倒是一丘之貉,就凭这帮乌合之众妄想侵犯大唐国土,大唐五千万子民都不答应。”
葛珈反唇相讥:“今时不同往日,你还活在梦里呢,天宝之乱过后,死于战乱的民众就已过半,逃难活下来的穷苦百姓,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你指望他们上战场保家卫国,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大唐的衰败如绝壁断崖,昔日的辉煌犹在眼前,转瞬却已成过眼云烟。
俞沧云心中也会感到悲凉,但她绝不投降:“就算我辈都将战死,还有千千万万的子孙后代,谁也打不断华夏儿女的脊梁,我们脚下这片国土,绝不会沦落到异族手中。”
曾经她是个衣食无忧的小掌柜,志向不大,只想多攒些钱养家糊口。谁愿意经历颠沛流离之苦?但当可怕的战争真正到来,国之将亡,谁还能有家呢?
“一命抵一命,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到处逃亡,毫不反抗地被敌人宰杀。”
葛珈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弱女子都有这般气魄,千千万万百姓团结起来,联军世代攻打下去,都不可能让他们屈服。
可是,她也爱自己的国家。回纥曾是漠北草原的霸主,与突厥交战失利后,部落被迫南迁,在大唐与突厥的夹缝中求生存。
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回纥若能瓜分大唐的国土,就有实力对抗突厥,也许能重回霸主的地位。
但她自身难保,活下来才有机会见证自己国家的强盛。
“景元教天尊就在大唐皇帝身边,他才是颠覆朝廷的最大威胁,近日洛州战乱,也是他与回纥联军里应外合。”葛珈似笑非笑地看向李逸,“若不把他揪出来,那可怎么办呢?你们誓死守护的大唐,经得起再一次天宝之乱吗?”
俞沧云对朝廷的人所知甚少,李逸感觉到她的注视,轻启薄唇:“她这是挑拨离间,拖延时间罢了,这种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可不是,那巫医信口雌黄,就算她知道仙尊是谁,又怎会说实话呢?为了一句谎言被她牵制,延误了更重要的大事,那才是愚不可及。
葛珈反倒急了:“我不是挑拨离间!李逸,只要你放了我,我这就告诉你天尊……”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李逸一手薅住葛珈的头发,像拽条死狗一样把她拖到巷口,丢到聂采荷等人面前,“她就是私制解药的巫医,半个时辰之内,若救不回阿海等人,直接斩了便是。”
“遵命!”聂采荷看她的眼神,就像琢磨在哪儿给她挖坟,周围那些愤怒的民众,一个个攥紧了拳头,等不及要将她生吞活剥。
葛珈顿觉自己掉进万丈蛇窟,惊慌地哀求:“别杀我,我有真正的解药,一文不取全都给你们……”
小胖墩留下来照看阿海,俞沧云跟着李逸往回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葛珈被人群包围,断无逃跑的可能,但她真会告诉他们实情吗?
“使君,假如景元教天尊就是圣人身边的亲信,恐怕……”圣人也有危险啊。
李逸停下来等她,将她冰凉的小手拢进掌心:“时逢多事之秋,举国上下都不能掉以轻心。圣人在宫中有金吾卫保护,但在扶胥,你身边可能只有我了,云娘,你怕吗?”
周围火把的光亮跃入他眼中,像海面上初升的朝阳,带给人无限的希望。俞沧云直视着他那双眼,答得毫不犹豫:“不怕,我要和使君一起守护扶胥。”
李逸眉眼疏朗如沐春风:“洛州乃中原重地,天下之腰膂,南北之噤喉,朝廷调派各路节度使驻守,回纥联军也势必要拿下,才能进一步攻占长安。”
他顿了下,唇边飘出一声悲痛的轻叹,“不知千里之外的洛州,百姓又将遭遇多少苦难?”
洛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万里黄河流经孟津开渠导引,使得洛州水源丰沛,土地肥沃,孟津沿岸商贸繁盛,素有聚宝盆之称。
河道下游的河清渡地域广袤,传闻先天元年黄河水突然变清,当地百姓视为祥瑞。朝廷将渡口河面拓宽两百丈,便于漕船转运、倒仓,将粮食运至长安,从此成为大唐漕运的咽喉要道。
往日河清渡周围草木葳蕤,河道两旁的船只忙碌不歇。近来被回纥联军入侵,漕船上的粮食被洗劫一空,船也都被烧毁,支离破碎的船板漂流在河面上,岸边树林被烧成一片焦土。
光秃秃的枝桠上,寒鸦沙哑地嘶叫不休,几个孩童围在树底下,双手扒拉开那片焦土,寻找雀鸟或虫子的尸体聊以果腹。
他们太饿了,几天没吃过一粒米,运气好能吃上几块焦肉,实在没法子只能啃树皮。
他们听到山脚下有动静,警惕地抬起头,瞪大双眼盯着那两个身披斗篷的难民,生怕对方也来抢肉吃,挖出几只死鸟扭头就跑。
那个跑不动的小丫头坐在地上,脸色蔫黄,有气无力地掀了下眼皮,扒开同伴留下的土坑,捧起一小把泥土塞进嘴里。
她想咽却咽不下去,趴在河边吐了起来,眼看那两个难民走到河边,她怕自己像那些死掉的孩子被抓去吃了,抹了抹嘴角的泥水,晃悠悠站起来,刚跑两步被土坑绊倒,魂飞魄散地看着他们,眼泪啪嗒掉下来。
“别,别吃我,我身上没几两肉……”小丫头看到其中一人送到她眼前一张胡饼,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诚惶诚恐地望着那男人,舔了舔嘴唇,饿得要命却不敢接。
“吃吧,给你的。”高律那张铁板脸一如既往的冷酷,但在小丫头眼里,他是世上最温暖的人。
小丫头将信将疑地伸出手,从高律手里夺过那张胡饼,抱进怀里爬起来就跑,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自己都舍不得吃,给了这么个小白眼狼?”高律身后那人嗓音尖细,还想嘲笑他几句,嗓子不适又咳嗽起来。
高律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囊,蹲在河边灌满还算清澈的水,走向那人递给他:“义父,喝口水。”
杨俭刚要接过来,看到水面上飘来一具泡肿的尸体,干呕了两声,又将水囊推回去:“罢了,再忍一会儿吧,过了河阳桥就到上东门了,进城以后就好办了。”
高律收起水囊,单膝跪地蹲下来,背起杨俭往前走。自从在楞枷峡跳船逃生,他们在附近郡县搭上马车赶回长安。
前几日临近洛州遭遇回纥联军,骑兵队在村子里烧杀掳掠,老弱妇孺一个都没放过。杨俭的马车和行李都被抢走,气得摆出大唐重臣的架子,扬言要去找联军首领谈判。
那伙骑兵却没把他放在眼里,一箭射穿了他的右肩,还要砍下他的首级杀去长安。要不是高律背着他跳下悬崖,在林子里躲了一夜,他早就变成刀下亡魂了。
杨俭恼恨交加,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身上箭伤只能敷些草药止疼,饿到受不住了,就让高律去打些野兔子充饥。
不料短短几日,方圆百里被付之一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就连水里游的都被难民吃光了。
包袱里这几张胡饼,还是高律昨晚杀了几个回纥小兵,从他们手里抢来的,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还有闲心做好人?
“不是白眼狼,那孩子只是太害怕了。”高律突然开口,杨俭反应过来,他是替那个小丫头说话。
“怎么,看到那个快饿死的孩子,想到你自己小时候了?哼,妇人之仁!”杨俭拍了拍他坚实的胸膛,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这次救我一命,咱们算是两清了,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高律没搭理他,远望着那座河阳桥,想起以前外出乘船还有同僚为他送行,如今却可能是阴阳两隔。
他忍受着杨俭的唠叨,眼前浮现李逸和韦城武的脸庞,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你小子不吱声就是承认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李逸给你多少好处,就把你收买了?枉我还想着替你铺好路,回到长安把你引荐给天尊……”
高律突然停下,吓了杨俭一跳,还以为他要杀了自己。
“义父,那边有辆马车。”高律蹲下来把他放在地上,杨俭回神松口气,揉着酸麻的大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
他眯起眼睛辨认那辆马车的样式,倏地喜笑颜开:“哟,这不是成德节度使的座驾吗?李宝臣来了,咱家总算有救了!”
高律还想暗中观察,杨俭迫不及待地跑去套近乎,高律皱眉跟上去,马车周围的士兵见到衣衫褴褛的两人,以为他们是讨饭的难民,没好气地怒斥滚开。
杨俭捏起兰花指,骂他们是一群不长眼的东西,眼瞅着高大魁梧的威武老将,谄媚地躬身行礼,“内侍监杨俭拜见陇西王!”
原来他就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高律见那老将漠然相视,紧跟着低下头去。
“陇西王不愧是我大唐第一猛将,回纥联军攻占洛州三日仓皇撤退,定是被成德军打得落花流水!待咱家回宫面圣,论功行赏那是少不了的……”
杨俭一顿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堂堂郡王还稀罕一个太监帮他邀功?不过,打狗也要看主人。
李宝臣勉为其难给他几分薄面,瓮声瓮气地哼了声:“杨公公谬赞了,本王可不敢居功!回纥与大食、波斯的十万联军入府库收财帛,于市井村坊剽掠三日,财物不可胜计。本王赶来之前,宣武节度使已将联军驱逐出城。”
高律没想到韩王李迥这般骁勇善战,抢先立下头功。
李宝臣身边的中年将领鄙夷嗤笑:“韩王不战而胜,他怂恿洛州百姓奉上丝绸珠宝贿赂联军首领,方才暂时撤兵。”
“原是如此啊。”杨俭看这阴阳怪气的健壮男子,相貌举止与李宝臣相似,谄笑讨好,“这位就是贵公子武安王吧,失敬失敬。”
李惟岳嘲讽韩王李迥无能,躲在老百姓背后抢军功。杨俭眼珠子转了转,点头哈腰地附和道,“韩王有陇西王和武安王作后盾,自然有底气对抗联军,贿赂撤兵是权宜之计,最终还得靠二王相助方有胜算。”
这话李宝臣爱听,满意地捋了捋花白胡须:“回纥联军退守在孟津以北,随时可能反扑,本王在此等魏博节度使前来商议对策,平定洛州战乱之后,再往长安面圣。”
“魏博节度使……”杨俭脑瓜子跟不上趟儿,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田承嗣那个老滑头,圣人叫他往东他偏往西,从来都不肯顺从。近几年更是不安生想造反,被睦王李述狠狠收拾一顿才老实了,这次怎会积极赶来迎战?
再说,田承嗣和李宝臣也不对付啊。
田承嗣曾在范阳埋下巨石,刻下谶文“二帝同功势万全,将田为侣入幽燕”,诓骗李宝臣相信自己能助他成就帝业,撺掇他去攻打沧州,转头又向朝廷投降,不仅出卖了他,还得意宣扬谶文都是戏弄之语。
李宝臣被天下人耻笑,多少年都没抬起头,为何这两个死对头又好上了?
杨俭欲言又止,李宝臣料到他心里所想,也不计较:“杨公公在路上没听说吗?田承嗣日前已病故,魏博节度使由他侄儿田悦承袭!”
杨俭憋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口,田承嗣竟敢世袭爵位?这简直比回纥联军攻占洛州更令他惊讶,田家装都不装了,打算自立为王吗?
李宝臣父子趁此关头与田悦交好,难不成,他们也想有样学样,由李惟岳承袭成德节度使?
杨俭那张嘴像被糊住了,叫他怎么说呢?李宝臣父子压根就不怕他,相反自己还要仰仗他们平安回京。
几人各怀心思,终于等到魏博节度使的车队。
高律定睛看去,众人簇拥着豹头环眼的彪硕将领,想必那就是田承嗣的侄儿田悦。为免起疑,他故作恭顺低下头,却见田悦身后的斯文男子极为眼熟。
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皆是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