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哀魂殇
任纹2025-04-12 09:294,198

  聂采荷身上伤势较重,留下来也是等死。

  俞沧云找件斗篷给她披上,带她一起去蕃坊寻解药。她们把家里的门窗加固,叮嘱池母千万不要出去,紧跟着李逸走到街上。

  满目疮痍,黑烟弥漫,火烧赤血虫连累不少铺子被焚毁。守铺子的人都不在了,还有谁顾及救火。

  昔日气派的铺面被烧成焦炭,数不清的货物化为灰烬。周围充斥着浓郁血腥气,地上的尸体腐烂溃败,不到半日肌骨都化成一滩血水,散发出呛人的腥臭味。

  平日里人潮鼎沸的石塘坊,变成了遍布尸骸的鬼域。

  俞沧云的双腿像陷进泥沼,被那双无形的手不停往下拽,挪动脚步都极为艰难。她被聂采荷扶着往前走,眼睛仿佛被浓烟熏得睁不开,泪如泉涌。

  街边残破的铺子保留着房梁和桌椅,让她不禁想起阳光下的生动画面。

  食肆卖汤饼的刘家婶子心宽体胖,为人最是和气,每回她来光顾,都大方地多给她加一勺肉沫。隔壁卖菜的驼背阿婆,头发花白耳朵背,可她眼神好着呢,算起账毫厘不差。

  再往前走是那家修鞋的阿公,在这里做了大半辈子,见到熟客都给便宜,街坊说他赔钱做生意,他笑称有来有回才是生意。

  啪嗒,一块牌匾掉到脚边,俞沧云低头看见“池记茶肆”的半块招牌,泣不成声地跑进铺子。

  这曾是她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池母靠卖茶养活了她和池晏苏,她长大了接过这份活计,努力攒钱给阿娘养老。

  如果没有遇见李逸,她本该一辈子留在这里,人生或将终止在毒虫肆虐的午后。

  李逸和聂采荷停下来等她,俞沧云翻遍铺子里各个角落,只盼着伙计和小胖墩都不在,他们那么机灵,早就逃走了吧。

  她还答应过伙计,等他长到娶妻的年纪,就把铺子交给他做掌柜。对啊,小伙计做梦都想娶媳妇,他不会有事的。

  “云娘,是你吗?”楼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小胖墩脸上熏得黢黑,探出半边脑袋,看到俞沧云呜哇一声哭起来,“云娘,你怎么才来!你快上来看看,阿海他就快不行了!”

  李逸大步冲进来,按住俞沧云颤抖的肩膀:“我去。”

  他上楼把伙计抱下来,小胖墩咬着嘴唇闷声哭:“晌午那会儿,我瞅见埠头那边乱起来了,有人嘴里还喊着救命。我觉得不对劲儿,回来叫阿海快逃。可这财迷还想带上钱箱子,要不是我把他拖到楼上,他就被那群毒虫咬得渣都不剩了。”

  伙计脸上鼓满了脓包,那张清秀的脸都认不出模样,听到俞沧云哭着叫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扯动流满脓血的嘴角,努力朝她笑道:“掌柜的,你回来了,钱箱子被小胖墩抱走了,不过钥匙还在我手上,嘿嘿……”

  “阿海,你坚持住!你还没娶上媳妇呢,我亲自给你做媒,给你找个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俞沧云想背起他去蕃坊,“我带你去找解药,你不要怕。”

  伙计被她碰一下都疼得浑身打哆嗦:“我是不是快死了?掌柜的,你要是有闲钱,给我阿娘好不好?她眼睛看不清了,做不了多少绣活,弟弟妹妹还小,我死了,谁赚钱养家啊……”

  “我给你钱!还给你娶媳妇,阿海,你不能死!”俞沧云哭得辨不清方向,李逸叫小胖墩搬来一块门板,将阿海抬上去,“走吧,尽快找到解药,他还有的救。”

  俞沧云抹去眼泪,她和李逸抬着前面,聂采荷和小胖墩跟在后头,几人抬起门板上的阿海赶去蕃坊。

  从石塘坊到攫甲巷,就是蕃坊贵族居住的地界,大老远听见哭天抢地的哀嚎。除了来寻解药的扶胥百姓,那些外邦夷商也在苦苦跪求。

  府兵们将横木绑成人字架堵住巷口,枪头绑在架子上,尖刃朝外,防止有人强行闯关。

  他们无视百姓的哀求,横眉竖眼地骂道:“别挤了,一群穷鬼连买命钱都掏不出来,滚远点去死啊,别堵在这里碍眼。”

  有人颤巍巍掏出全部家当,求他们高抬贵手,好心给点解药。那府兵看都没看,一脚将人踹开,“说过多少遍了,一颗解药五百两银子!一视同仁,不分扶胥的还是蕃坊的!”

  “大爷,行行好吧,小老百姓卖屋卖田也凑不够五百两啊,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还不成吗?”

  “没钱还想要解药,可笑,等死去吧!”

  府兵们从蕃坊拉来一辆辆驴车,车上堆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穿着和身形都是外邦人,尸体被拉到空地上用火焚烧,以免尸骨流出的脓血伤到其他人。

  这些府兵训练有素,像是提前收到了指示,预料到蕃坊也将遭到虫祸,死伤人数可能比扶胥坊市更多。

  俞沧云沉闷到难以呼吸,如果她能更早发现毒虫入侵,更快地疏散闸口的旅客,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丧命。

  愧疚之余,心里却有个疑惑盘踞不散。扶胥坊市临近埠头,从蕃船上投放赤血虫,最先受害的是闸口旅客。

  她在现场亲眼所见,李逸反应极快,在最短时间内灭杀毒虫,虽说未能将赤血虫斩尽杀绝,飞入城中的应该是少数,怎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

  她也问过蚬妹,住在海边的疍家人都没见过毒虫,难道赤血虫已有灵智,懂得绕过埠头飞入城中?

  当时场面太混乱,她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也许赤血虫飞得够高,城中百姓都没有发觉,错失了躲避的机会。

  但在目睹蕃坊的惨象之后,俞沧云心头狂跳,她的猜测没错:“使君,有人从内港投放赤血虫,内港紧挨着蕃坊,罪魁祸首连自己国家的平民都不放过。”

  李逸脸色阴沉,眼底倒映出焚尸的火光。途经内港的船通过搜检放行,唯有海军舰船免于搜检,且在赤血虫蔓延后驶入内港。

  海军混入内奸,皇兄时刻面临被刺杀的危险,船上数万石漕粮也将被劫持。敌人无孔不入地渗透各个角落,预谋将朝廷的根基蚕食殆尽。

  蚀骨的寒意窜至四肢百骇,他还是来得太迟了,毒瘤在大唐国土扎根太深,连根拔除都为时已晚。

  他只能尽力补救,哪怕多救一个人,也不负此生使命。

  “云娘,你拿去买解药。”李逸从袖中取出几张大额银票,“救人要紧,稍后再找他们算账,能买多少买多少。”

  “好,我见机行事。”俞沧云攥住轻飘飘的银票,背上却像担着无数条性命。

  她在众人渴求的目光中,走向府兵把守的横木架,扬了扬手里的银票,“你们有多少解药,我全要了。”

  那府兵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小娘子,盯着她手里的银票,两眼放光:“那要看你有多少银子了,解药管够!”

  “是吗?我怎知你会不会滥竽充数,手里的解药是真是假?骗了我的钱,救不了人,我该去哪儿说理呢?”

  府兵看这小娘子还挺精明,不是个好糊弄的,虽说有些不耐烦,但不卖给她,其他穷鬼更买不起:“你先买一颗解药,现场给伤者试药不就行了?呵,别怪我没提醒你,解药抢手得很,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废话少说,先来两颗。”俞沧云甩给他一千两银票,接过两枚暗褐色的解药,拿去给聂采荷和阿海服下。

  不同于新鲜草根捣磨成浆,药丸应该是巫医事先调配好的。俞沧云担心这种药有依赖,眼下却别无他法。

  前来求药的百姓眼巴巴盯着他们,谁也想不通毒虫从哪来的,怎么偏巧蕃坊就有解药?好多人都在强撑着,生怕掏出全副身家也无力回天,倒不如给家人省下银子。

  但若这解药真有奇效,舍财救命也值了。

  聂采荷看出俞沧云的犹豫,不以为然地说:“我先来试药,大不了被毒死,也好过浑身溃烂流脓,死得那么难看。”

  她捏起一颗药丸吞下去,顿觉腹中凉飕飕的,身上的疼痛消失了,手臂那片脓包也在逐渐干瘪。

  “有效,这真是解药!”俞沧云欣喜若狂,眼看那些人恨不得上来抢,忙将另一颗解药塞进伙计嘴里。

  阿海连吞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胖墩急得趴在地上,掰开他的嘴,捏碎了让他含服。阿海被呛得吐出一口淤血,小胖墩怕他把解药也吐出来了,双手抱头直呼完了。

  俞沧云却发现阿海脸上的死气淡去,脓包也没有再流脓,总算放下心来。

  围观众人等不下去,有钱的哄抢解药,没钱的抱头痛哭,那些解药都快被抢光了。俞沧云朝李逸递个眼色,挤进人群给府兵赔笑脸,忍受他们的冷嘲热讽,递上银票要解药。

  她手里的银票还能买六颗解药,那府兵撇嘴道:“只剩五颗了,爱要不要,谁叫你刚才磨磨蹭蹭。”

  俞沧云故意激他:“还不是你说解药管够吗?现在连一颗都拿不出来,讲大话!”

  府兵一气之下被套话:“谁说我拿不出来,解药都在库房呢,我还得回去帮你取,跑腿费都不够。”

  若能找到存放解药的库房就好了,俞沧云爽快地塞给他几贯钱,又说了不少好话。那府兵收下好处费,喜滋滋地回去取药。

  李逸冷眼看着他的脚步,默默记下去往库房的足印。

  不到一盏茶功夫,那府兵取药回来,趾高气扬地退给俞沧云五百两银票:“涨价了,现在解药要八百两银子一颗,你们这帮穷鬼,再不抓紧去凑钱,半个时辰后涨到一千两,以此类推!”

  “什么,八百两银子?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死啊!”众人哀嚎一片,走投无路的伤者跪下给他们磕头。那些府兵漠然旁观,还笑话他们像摇尾乞怜的流浪狗。

  “欺人太甚!”俞沧云真想把这些府兵丢进毒虫窝里,让他们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李逸瞥了眼府兵手里的药箱,说他全都要了。其中有个府兵看他有点眼熟,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是个大人物:“你有多少银子?概不赊账啊!”

  李逸勾唇冷笑,身形迅如闪电抢过药箱,一拳砸碎箱子,将里面的解药分给伤者。

  被抢的府兵气得怒吼:“大胆狂徒,拿不出银子竟敢明抢,哪里来的贼人?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他叫上同伙包围李逸,拿起长枪猛刺,却被李逸一手夺过枪,三两下挑断他们的脚筋,摔倒一片瘫坐在地上,撞邪似的瞪着李逸:“你是何人,你究竟是谁啊!”

  李逸居高临下地蔑视这群鼠辈:“孰为贼?尔等府兵恃强凌弱,唯利是图,是为鼠贼!昔日蕃长哈桑贪赃枉法,贩私拐卖,是为逆贼!如今蕃坊的贵族首领,投放毒虫戕害百姓,操纵解药搜刮民财,私募兵马祸乱朝纲,是为国贼!”

  府兵们听愣了,被他正气凛然的威势震慑,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伤者拿到解药囫囵吞下去,激动得给李逸磕头,恢复意识后,看清眼前英伟的身影,震惊地感叹道:“李御史!原来是青天大老爷救了我们!”

  “你、你就是剿灭景元教,问罪蕃长的监察御史?要命了,快逃啊!”府兵们吓得屁滚尿流,想爬都爬不起来,又怕被李逸就地正法,像一条条蚕蛹拱了回去。

  众人得到解药死里逃生,琢磨李逸说的话,无不是愤恨交加。

  “我说打哪飞来的毒虫,竟是蕃坊那帮白眼狼故意投放的。他们事先备好解药,逼着我们倾家荡产来求药,捡回一条命也活不下去了!”

  “蕃坊是大唐的国土,岂能由他们为非作歹?毒虫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血债血偿,跟他们拼了!”

  愤怒的人群推倒横木架,拔起绑在上面的锋利枪头,狠狠刺杀来不及逃走的府兵,直奔贵族首领的府邸。

  俞沧云追也追不上,幸好李逸的护卫队及时赶来,紧追而去保护众人。韦城武驾驶马车将韦利“请”来,看到聂采荷身上有伤,跳下马车跑去查看伤势。

  韦利被抓来救场,官服盘扣都系歪了,头顶官帽耷拉下来,赖在马车里不肯露面。早知道扶胥乱成这样,他就算装病,不,装死都不能领这糟心差事。

  李逸没给他机会退缩,一手挑起车帘,狭长寒眸冷若冰霜:“韦刺史,事不宜迟,请你务必照唐律判处国贼!”

  韦利两股战战摔下马车,国贼按律当斩,李逸是要就地处决蕃坊的贵族?

  

继续阅读:第九十七章 屠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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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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