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字,不啻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温厌春浑身一僵,沸腾般的热血也霎时凉了,唯有一团怒火在胸中高涨燃烧。
袖中刀蠢蠢欲动,到底是忍住了气性,她看向师无恙,那人似有所觉,却是对韩征道:“无规矩不成方圆。韩兄,你身为本场主考官,当清楚这个道理。”
平心而论,他对温厌春颇具好感,目下断然否决她的请求,也不是有意针对。
十方塔是一柄因时而变的双刃剑,它要劈波斩浪,也不可锋芒过盛,故自成立之初便受多方势力掣肘,其中最难解决的问题莫过于钱粮和人手。
万事开头难,以初代道君伏灵均为首,最初那些金兰使者多为六大派分拨出来的弟子,利害纠葛之深,一言难尽,而在断龙江一役后,十方塔折损巨大,若是继续求助于六大派,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难免后患重重。
因此,伏灵均力排众议,开设“三才考”向全江湖招揽人手,他知分寸,定下宁缺毋滥的规矩,条件严苛,又有朝廷暗中支持,这才让十方塔逐步打开桎梏。
温厌春对这些事亦有耳闻,见韩征面露难色,直言问道:“我素知十方塔规矩严明,但考核尚未开始,如何别人行得,我行不得?”
灯中火苗无风自曳,师无恙面朝向她,正色道:“温姑娘有所不知,考核招新虽是三年一度,但在考前数月,针对应试者的第一轮摸排已经开始了。”
这些年来,各大势力莫不养精蓄锐,而十方塔职权特殊,又与六大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名声显赫,但行事从秘,一来提防敌探,二来减少麻烦。
“温姑娘此前不曾听闻‘三才考’,盖因这件事本就秘而不宣。”一旁的韩征叹了口气,“为避免行事偏颇、执法不公,十方塔要求金兰使者了断前尘,可那些人的出身际遇各有不同,没到板上钉钉之日,谁也不敢舍了后路……”
每当考期将近,十方塔会先让各地情报密网放出线索,有意者只要多加留心,便可通过多种渠道还原信息全貌,而后前往就近的临时据点登记,待身份查验无误,剔除多行不义、弄虚作假之徒,剩下的方可录名入册,等候安排。
如此一来,应试者毋庸担忧进退两难,十方塔得以提前核查人员底细,同时顾全了各大门派的情面,虽也有棘手之处,但瑕不掩瑜,一举多得。
韩征说清了来龙去脉,师无恙又道:“我本以为温姑娘也是考生,后经查对,名册上无有一人与你相符,而今得知实情,不胜感激,只是……唉,对不住了。”
言至于此,温厌春怒火渐消,却不肯轻言放弃,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沉声道:“规矩是人定的。我不求其他,只想要个机会,难道不能通融?”
师无恙轻轻摇头,道:“考核关系重大,我等身为考官,不敢违规,若是温姑娘不弃,在下会尽力遮掩情报,助你另择安身之所,一应条件都好商量。”
“我不与你打什么商量。”温厌春神色凛然,一字一顿,“我也无路可退。”
期限过半,悬刃将落,她势必与那飞轩不死不休,而这老鬼身上有太多麻烦,就算身死魂散,那些暗潮阴影也会如附骨之疽般紧追不舍。
师无恙不知温厌春的过往遭遇,但从这一句话里,不难听出决绝之意,好似断冰切雪,自知劝说无用,遂低眉垂首,抚弄袖里的蛇儿,不再开口了。
屋里一时静默,唯有灯花坠落,直到韩征长叹一声,将令牌和信件收入怀中,问道:“温姑娘自邻水镇来,可是当地人士?”
温厌春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登时打起精神,道:“我老家在玄水关,后来家破城陷,流亡江湖,此前遭一恶人所害,遁入邻水镇养伤,受到三姑的照顾。”
值此乱世,要查一个人的根底并不容易,尤其是那些渡江避祸的北地流民。
韩征不禁皱眉,追问道:“你虽无门派,但身手不俗,敢问师承何人?”
那飞轩作恶多端,九娘为其弟子,纵有苦衷,也难为正道所容,好在她名声不显,未曾以真面目同那些个旁门败类打交道,眼下还可镇定以对。
放在膝上的左手悄然攥紧成拳,温厌春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打小闯荡江湖,跟过几位异人,一身武学驳杂,要说正经的传道受业之师,委实难算。”
这话也不算说谎。她在九岁那年家破人亡,十三岁落入那飞轩手里,当中还有四载岁月,偷学过别派武功,也曾受人指点和收留,可惜世事多变迁,挑出几个说来,俱已无从对证了。
如此一来,韩征的眉头几乎要拧成疙瘩,手指轻敲桌面,沉吟良久才道:“温姑娘,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曾经受考前核查,名姓不在薄册上,身份来历亦有诸多疑点,依照‘三才考’的规矩,确实没有参与本次招新考核的资格。”
温厌春已知个中原委,自是不会为实话动怒,再听其口气,分明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只听韩征笑了声,话锋随之一转:“沉碧在垂危之际将后事托付于你,并以真名相告,可见她对你的信任,而你不负所望,奔波千里,传讯告密,韩某绝不敢忘恩负义,愿为你破例一回!”
闻言,正逗弄小青的师无恙动作微顿,眉头深锁,显是不甚赞同,奈何韩征才是本场主考官,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执意反驳,也不过徒增矛盾。
韩征旁顾一眼,见他不置可否,面色稍霁,旋即板起脸来,对温厌春道:“我能给你一个机会,却也仅此而已,就算你通过了考核,事后还得接受根底审查,如有不妥,后果自负,我无法给予保证,你可愿意么?”
说到最后,他的神情已变得极为严厉,目光灼灼,近乎逼视,浑厚武息好似一座山岳当头压下,迫得温厌春呼吸微滞。
然而,她连一丝犹豫也无,抱拳欠身,果断道:“本该如此,多谢韩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