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征欣然受礼,又与她说定了录名入册和领取票凭之事,温厌春一一记下,却忍不住斜眼瞥向师无恙,青蛇不知何时钻入了衣下,他端坐原位,一言不发。
待这厢交代完毕,时辰已过五更,韩征不便再留,正欲起身,却听师无恙道:“韩兄执意破例,愚弟不敢置喙,但这一番功过,兄长可要自行承担了。”
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待人和顺,惯是未语三分笑,目下却面沉如水,将话说得冷硬,全无缓和余地,虽将矛头直指韩征,但在温厌春听来,不啻指桑骂槐。
她皱了下眉,倒是没说什么,韩征却为这话激起了几分火气,不悦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省得,贤弟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告辞!”
话音未落,也不等师无恙动身,他径自拂袖而去,门外天色蒙黑,湿地未干,但见其身形几晃,旋即没了踪影,徒留三两枚脚印。
温厌春转过头来,故意将挑灯的铁针“咄”地钉在桌上,引来师无恙的侧首,不冷不热地道:“他走了,你还不跟去?”
言下逐客之意分毫不加掩饰,师无恙顿时笑了,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好似在这一笑间冰消雪融,只听他道:“我与韩兄虽为同僚,但不同路。”
温厌春从这话里听出几分意味深长,念头急转,道:“你跟他不同路,与我也是非亲非故,况且男女别途,此宅尚有孤儿寡母,还请阁下自去。”
师无恙颔首,好脾气地道:“是该如此,只有几句话想与温姑娘说个明白。”
顿了下,不等温厌春应声,他便道:“十方塔不拘门派之别,给予金兰使者的待遇可算优渥,但人有趋利避害之性,投身其间而用命者,多是别无选择……温姑娘,你年纪轻轻,却是铁了心要走这条路,倘若日后反悔,已然不及啊。”
温厌春先前语焉不详,以为这人还要刨根问底,不想会是好言相告,她沉默一瞬,轻声道:“看你的模样,与我差不得三两年岁,不也置身于此,可曾后悔?”
师无恙未料她会反将一军,怔了片刻才哑然失笑,可这笑意甫现,上身突兀一斜,探手并指,直向她眉心点来。
这一出手毫无先兆,况且眉心正中乃是印堂穴,武功高手以指为剑,穿颅碎骨不在话下,然其不带杀意,八成是假意试探,故温厌春只将身子后仰半分,抬掌招架,眼见那剑指迫到额前,忽地向上疾拍,化掌朝她头顶百会穴盖去!
变招猝不及防,温厌春大惊失色,闪避已是不及,仓促之下戾气骤起,右臂微动,匕首陡出,正待刺入师无恙的胸膛,心下忽地一颤,暗自想道:“无仇无怨,他何故对我下杀手?若为相试功夫,这一指一掌之间,有甚么门道?”
念头急转,快掌已然迫近,温厌春一咬牙,刀锋才出,又即回转,反手划出半轮月,以毫厘之差抢进顶上空门,师无恙这一掌若猛力盖下,未及吐劲破脑,手掌已被利刃所断,而其目不能见,生死成败只在一念之间!
霎时,手掌与刀锋一触立分,师无恙果是点到即止,回身站定,向温厌春略一低头,歉然道:“得罪了。”
温厌春冷眼看他,道:“你这招‘流云飞渡’使得不差,云中仙是你什么人?”
云中仙是一位亦正亦邪的江湖异人,自创武功皆为破敌拆招,变化多端,出手奇快。十二年前,他杀了一队屠村的蛮兵,为火器所伤,恰逢温厌春路过,以枯草遮掩血迹,后同行月余,学得几手保命功夫,算是一段善缘,适才答韩征所问,也将之与另外几人一并提及,怎料撞上了相识者。
师无恙对温厌春使出这一招,是要确认其言真伪,她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心悸,倘使反应慢些,对招失当,现在就难以找补了。
“我是杀了他的人。”师无恙垂手入袖,轻声细语,“两年前,他受宵小毒害,疯癫发狂,滥杀无辜,我也险些死在这一招之下,你既与其有故,可要报仇?”
光阴如逝水,温厌春实已模糊了当年印象,却还记得那是个恩怨分明的好汉,而今得知他的下场,愕然之余不免难过,问道:“是谁下的毒?”
师无恙未有隐瞒,叹道:“他的亲兄弟,为瀚漠奸细收买,事后也死于我手。”
世事无常,人心莫测,温厌春一时百感交集,摇头道:“如此,前辈瞑目了。”
她为前程豁命一搏,却遭师无恙强言阻挠,自是心存芥蒂,但在这一茬过后,胸中愤懑已烟消云散,只懒得摆出好脸色,淡淡道:“既已试招,恕我不送了。”
师无恙这回未再耽搁,拱手致歉,拿起倚在桌边的青竹杖,抬步朝门口走去,分明初来乍到,白布遮目,却是步态从容,连方向都不偏不斜,浑然不似个瞎子。
温厌春微一眯眼,瞥向桌上油灯,探手欲拂,又即收回,心想:“他是真瞎也好,装瞎也罢,都与我无甚干系,留个心眼儿就是,何必招惹事端?”
思及此,她脚下生根般站在原地,直到那抹身影渐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