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尚早,天色灰蒙,几个伙计都在绣坊外点货装车,院中无有闲人,九娘故意慢了两步,眼见余三姑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旋即纵身扑向院墙。
屋后是连片屋舍,当中藏有数条曲巷,人遁其中,踪迹难寻,余三姑松了口气,正待越墙而逃,突见一道黑影自下暴起,眨眼间迫至面前,不及发射暗器,一只青白的手已屈指扼来,勉强扭身一避,从墙头上重重摔落。
“师父!”认出来人,九娘心中骇然,她有意放余三姑一马,目下却不成了。
那飞轩瞥来一眼,又看向余三姑,语气森然地道:“你是十方塔哪一部的人?”
邻水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地方,方圆百里连个像模像样的江湖帮派都没有,这才被他挑中,养伤避祸是真,等候消息也是真,不承想枝节横生,接头人初来乍到,就被黄雀盯上,对方还是十方塔的金兰使者,那飞轩难免多想。
余三姑摔得不轻,断臂处鲜血淋漓,剧痛钻心,自知在劫难逃,闻声惨然一笑,道:“我这绣坊已开了三年,若非昨夜撞见你这老鬼,都快忘记这些了。”
这话满含酸楚,却为九娘解了惑,从起意到落脚,前后不过月余,“守株待兔”一说不合情理,而事已至此,仍不见余三姑的帮手赶来,当中必有隐情。
那飞轩微怔,旋即笑道:“十方塔禁绝叛逆,看来你是惹人厌弃,难怪被发配到此,上进无望,亦不得自由……既如此,你何苦为之卖命呢?”
九娘一惊,不料他会出言招揽,转念一想,余三姑既与十方塔生隙,在那飞轩看来当是有机可乘,虽不知昨夜那人与他说了什么,总归不是善事。
她下意识地看向余三姑,对方也明白了过来,讥讽道:“我这残废还能有用?”
“凡事总有例外,除非无能为力。”那飞轩探出左臂,肩下一圈旧疤,肤色亦有差异,“我这条手臂,也早已不是天生一体的了,只要你肯答应,续接何难?”
这倒不是虚言,九娘初见他时,那条左臂还没续上,袖里空空如也,谁要是多看两眼,保不准就大难临头,后来不知托谁帮忙,杀人取臂,得以断肢重续。
余三姑的功夫有八成在手上,若非断了一臂,九娘难以取胜,那飞轩给出这样的条件,她难测其心,暗自握紧刀柄,却听见了一声“呸”。
“狼狈为奸,焉得善终?”余三姑冷笑连连,“那飞轩,你给业火教卖命半生,可他们当年渡江北迁,不也将你当块臭石头给踹了?你不思教训,还要为虎作伥,我今命殒头点地,他日你身入狗腹!”
此言一出,那飞轩勃然变色,叫道:“贱妇找死!”
他杀心大动,闪身迫前,举掌盖向余三姑面门,劲风酷烈,迅捷凌厉,九娘咬紧牙关,猛地踏前一步,短刀将出,余光扫见余三姑上身微动,心里打了个突,刀势急转,攻向那飞轩腋下空门。
两人虽为师徒,但无信任可言,那飞轩始终防着九娘一手,当即侧身,屈肘向她撞来,不想这一刀是个虚招,九娘将他小臂格住,不及说话,翻腕向左推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枚金针从余三姑胸前透衣而出,飞刺那飞轩双目,他大惊失色,方知九娘用意,借这一推斜出半步,险险避过暗器,手掌失了准头,打在余三姑的肩上,筋骨立碎。
那飞轩不料她死到临头还敢耍诈,惊怒交加,欲下毒手,却见九娘扬手出刀,利刃快如奔雷,只一瞬便没入余三姑的胸口,血花迸开,她脚下一晃,倒地不动。
见状,那飞轩眉头紧皱,俯身去探余三姑的鼻息和脉门,转头看向九娘,意有所指地道“为师还当你下不了手。”
“既已撕破脸,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九娘抿了下嘴,从地上拾起一根绣花针,又拿出昨夜那枚凶器,比对无误。
那飞轩看在眼里,冷不丁问道:“仅凭这根针,你就断定是她做的?”
绣花针无甚稀奇,家家户户都有人使得,他以为九娘会从断臂之伤着手,没想到她直接找上了绣坊主人余三姑。
九娘深知这老鬼尚未打消对自己的怀疑,坦言道:“邻水镇每月都有羁旅往来,接头人化身行商,仅在城里停留一日,言行举止无有异常,凶手却尾随他出城入山,弟子思来想去,恐怕二者是认识的……”
昨日晌午,她随余三姑从绣坊出来,在客栈门口撞见那人,正想着如何试探,余三姑忽称有事,匆匆而去,当时不甚在意,夜间得知隐情,疑虑也随之而生。
“三姑这个人,不仅精明能干,还有些身手。”九娘垂眸看着那具尸身,面有不忍,“弟子一早就发现了,只是没必要说破,怎料想……”
那飞轩了然,又道:“这样说来,你昨晚就猜到是她,为何不说?”
九娘沉默一瞬,没为自己开脱,低头道:“请师父责罚。”
“知情不报,确实该罚,但你总算没昏头,在一天之内把她找了出来,也亲手断其性命,可算功过相抵。”那飞轩定定地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的解药,为师就不给了,那不是猛毒,吃些苦头,长长记性,没有下一回了。”
这厢话音落下,外面人声渐近,想是不明情况的伙计来找掌柜的,九娘暗道不好,见那飞轩脚步微动,开口道:“师父且先行一步,容弟子料理后事。”
余三姑已死,附近无人接应,那飞轩不必再担心情报外传,看在九娘办事得力的份上,容忍她这点妇人之仁并无不可,颔首道:“天黑之前,进山来见我。”
说罢,他纵身跃上院墙,一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九娘也不敢耽搁,赶在旁人找来之前,弯腰抱起余三姑的尸身,悄然从后门离开。
好几个伙计目睹九娘随余三姑进了绣坊,现在出了事,地上还有血迹,定要去寡妇巷找她问个究竟,那院里还埋着死人,自是不能回去的,故在脱身之后,她就近挑了一间空屋,轻手轻脚地把余三姑放下。
学了一阵子女红,九娘身上也揣着针,她不敢拔刀,只在其曲泽、天池两穴上各刺一阵,复又留针于神庭穴上,本已“气绝”的余三姑竟慢慢醒转,原是被利刃封了心脉,虽重伤濒死,但有一息尚存。
见余三姑微微睁眼,九娘抵掌渡去一股真气,低声道:“三姑,我为求自保,委实救你不得,你若有未竟之事,还肯信我一回,就请说吧!”
余三姑精神微振,口唇翕动,艰难道:“九娘……当真……是你的名字么?”
将死之人,竟还在意这样一件小事,九娘怔了片刻,不由垂下了眼,面上虽无泪痕,话中却有悲意,只听她轻声道:“入了他的门下,便似阎王勾销生死簿,从此不得再用真名……我曾有八个师姐,当中七人都已死了。”
九娘是那飞轩的关门弟子,也是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人,而他给她定下的大限,就在百日之后、二十三岁生辰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