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的本名是温厌春,生于北地粮商家中,父严母慈,手足友爱,还跟学正之子指腹为婚,将于及笄那年成亲,从此相夫教子,同天下无数女儿的命轨一般。
然而,十四年前,瀚漠敌军大举攻入玄水关,势如燎原野火,在数月之内席卷了北地各大州城,温厌春的家乡亦被这场兵祸摧毁殆尽,亲朋罹难,财物尽没。
弱者无立锥之地,她只能四处流亡,亏得底子好,又读过书,打小就有股韧劲,总算挣来一隅安身处,可惜乱世豺狼当道,俯仰由人难长久,更有恶徒恃武逞凶,温厌春不肯负恩,就难避祸事,若非为一少女所救,今已烂做白骨。
福兮祸所依,救下温厌春的少女自称五娘,出手本为恻隐不忍,不料没等把人送走,就被师父那飞轩给撞见了,以为难逃责罚,却见他探出仅剩的那只手来,抬起温厌春的脸庞左看右看,突兀一笑,喃喃自语:“与她当年有三分像……好姑娘,以后你就做我第九个徒弟吧。”
这老鬼来历不凡,曾为江湖第一魔门业火教的红莲使,与白莲使厉妙华感情甚笃,后来业火教通敌叛国,他也成了走狗,厉妙华劝说不成,愤而出走,投身于杀贼救生的正道,且移情别恋,至死不悔,令那飞轩嫉恨成狂。
十年前,大雍军民同心戮力,拒敌于断龙江以北,元气大伤的业火教举派北迁,那飞轩因残疾而被舍弃,只得流亡江湖,他心性大变,对厉妙华的背叛耿耿于怀,每每遇到与她相似的少女,定要费些手段,将之收为弟子。
然而,那飞轩并非良师,他要的是杀人刀和座下奴,在弟子身上找补往昔之憾,教她们改性情、丧良知、折脊梁,顺生逆死,加膝坠渊。
“……我拜入他门下时,八个师姐已去其三,后来又死了四人,唯独五娘不堪忍受,愤而刺之,却是下落不明,料想也凶多吉少。”
斗室内,九娘蹲在余三姑身边,拈针渡气,勉强使她好受些,为安其心,简明扼要地说了些过往经历,语气虽淡,神色却冷,显有刻骨仇恨深伏其中。
鲜血渗透衣衫,余三姑手脚渐凉,低声道:“那你……作何打算?”
九娘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做回自己,我不想死!”
当年家破人亡,她还不到十岁,躲在井里避过屠刀,扮丑逃难出城,所求不过活命,后来颠沛流离,跟野狗抢食,也是不想死,而那飞轩是不肯让她安生的。
余三姑努力睁大眼,直勾勾地望过来,身子颤抖得厉害,九娘忙伸手去按,却被一把抓住了腕子,也不知将死之人哪来的力气,攥得生疼。
“你……”余三姑微微张口,声音喑哑,“趁他不备……逃去……”
她说话断续,九娘却听懂了,反握住那只失温的手,道:“逃不掉的,他一天不死,我就寝食难安,何况师姐们余恨未平,非杀了他不可!”
言至于此,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倾身凑到余三姑耳畔:“何况,他身上有太多麻烦,难免牵累到我……三姑,我生而为人,岂能跟老鼠一样惊惶躲藏?”
从温厌春到九娘,她忍了快十年,但争一回恩仇有报,是以在认出金兰令后,心中顿起盘算,想通过余三姑同十方塔搭上线,最差也能结个善缘,可惜功败垂成,那飞轩对这次的事极为看重,九娘尚无必胜把握,只好如此了。
身份暴露,生机将断,难说余三姑对她有几分恨意,可转念一想,若非九娘提早来此,伙计们定已送命,自个儿也未必能逃出生天,还要牵连不知多少无辜,何况对方两次留手,已是冒了莫大风险,又凭什么去苛求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呢?
腕上那只手松了劲力,九娘心中一跳,便听她道:“我房里……有封信……”
诚如九娘所料,余三姑认得那名乔装为行商的接头人,他无门无派,在黑市经营情报,与旁门左道多有来往,暗中为瀚漠奸细收买,勾结了不少江湖败类。
昨日在镇上撞见此人,她大惊失色,悄然尾随在后,对方谨慎得很,在城外大山里兜了几个时辰的圈子,饶是余三姑精于潜行,也险些被他甩掉。待到夜幕降临,接头人以为安全,这才前往林中空地,与随即现身的那飞轩谈起交易来。
余三姑蛰伏暗处,听得心惊肉跳,不得已出手杀了接头人,侥幸从那飞轩掌下逃得一命,料对方不会作罢,负伤回城后连夜将情报写成密信,藏在地板暗格里,若自己不幸遇害,十方塔当派人来查,或可发现绝笔,只怕为时已晚。
情急之下,势单力孤的她别无选择,而今却想赌一把。
气将竭,力不继,余三姑兀自抓着九娘的手,哑声道:“你……拿、拿上信和令牌……到永康县回春镇……烟雨楼老板韩征……”
她努力想把这句话说完整,到底是不能了,只将一双眼瞪大,似乎回光返照,突然一咧嘴,似哭似笑:“我叫……余沉碧!”
话音未落,那只手从九娘腕上落了下去,身子一歪,心脉断,生气绝。
九娘撑住余三姑的尸身,没让她跌倒在地,流不出泪来,只将那僵冷的手回握住,一字一顿地道:“我都记下了。”
这一会儿工夫里,外面的人声已嘈杂起来,有阵阵惊呼打隔壁绣坊里传出,想是伙计发现院中的血迹,正着急忙慌地喊人。九娘让尸身倚靠着墙壁,趁无人注意这边,从窗户翻了出去,旋身扒上墙头,壁虎般迅捷跃下,避过闲杂耳目。
依照余三姑临终所言,九娘重回她的房间,这里经过一番恶斗,满目狼藉,地上还多了好几枚凌乱脚印,应是伙计们进门查看而留下的。
她没有妄动,且将一枚铜钱丢出窗外,闪身避入暗处,等了数息,未有异动传来,这才来到架子床边,挪开梳妆台,屈指敲过几块地砖,果然听得一声空响。
九娘微一挑眉,将那块地砖撬开,不大的暗格里放着一封信,捏着不厚,但不透光,封口除了火漆印,还有一朵薄如蝉翼的白蜡兰花。
见状,她只得按捺住拆信的心思,将之揣进怀里,临走时想了想,把屋里的纸张、棉絮等物翻出来,堆放在木具旁,用油和蜡烛引燃,等火烧旺,越窗而走。
绣娘们今日不上工,几个伙计正四处寻找掌柜的,未能及时发现这里起了火,等他们注意到,火势已经大了,忙去打水,总算没让火焰蔓延到别处,可整间屋子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一应痕迹俱已不存。
突发这一场大火,莫说绣坊的人,连左邻右舍也被惊动,整条街很快喧哗起来,九娘躲在巷子里,探头数了数跑出来的几个伙计,确认他们都没事,安了心。
无论如何,余三姑既死,绣坊是开不下去了,那飞轩尚未远离此地,等十方塔得了信儿,也不知会有什么什么动作,这些人若不肯散去,难保不会摊上祸事。
那飞轩让她完事儿后进山一趟,也不知要作什么妖,九娘万不敢将信放在身上,遂抄小径脱身,专挑僻静的地方走,走街串巷,七扭八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这才潜入一户人家,趁主人不备,把信用银子压在了房梁上。
做完这件事,九娘长舒了一口气,暗自道声“得罪”,又偷了身衣服,等她离开的时候,藕色衣裙已换为粗布衫,乌发被头巾裹住,涂过药膏的脸微微泛黄,衬得那条炭笔勾出的眉毛格外浓黑,任谁第一眼看来,也不觉得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