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卫自设立以来,深受两代皇帝重用,随着职责变化,其权力也越来越大,饶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大多不愿受人指派,当他们面临来自当今朝廷日渐紧逼的打压和招安,总有人会为了荣华富贵甘领“鹰犬”之名,这些人在江湖上的风评不一,本事亦有高低之分,但有资格被选入夜枭卫的,绝不是酒囊饭袋。
李元空与裴霁这对师兄弟素来不睦,在他们先后执掌无咎刀的两段时期内,夜枭卫的奖惩规章、行事手段均有变化,却在“宁缺毋滥”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每一个被录入名册的夜枭卫,必然经过了重重考验,且每年都有一次内比,非特殊情况,名额定数不变,优胜劣汰,严格非常。
因此,夜枭卫若在任务中出现折损,死者自不必说,侥幸活下来的也得视伤情决定去留,其上司务必将情况详细记录在册,以便及时调人替补。
裴霁离开散花楼,即刻找来了张更夫,命其拿出伤亡薄,直接从半年前查起。
凡是天下重镇要地,都少不了夜枭卫的潜伏,乐州也不例外,以张更夫为首的这班人除了搜集情报和监视官员,还有探查地方势力、暗中侦缉要犯等权责,常年与危险同行。从这份薄册上看,仅是乐州一地,半年内就折损了五名暗探,其中四名死者都有据可查,唯独剩下那人的名字底下用朱笔标注着【不明】。
裴霁垂眸看着跪在下首的张更夫,问道:“此人是怎么回事?”
张更夫听出他话中带怒,不敢有丝毫隐瞒,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大人,这莫老七原是属下的搭档,去岁冬月因公负伤,一只手落下残疾,再不能胜任职位,属下按规矩提上候选者补缺,看在他对夜枭卫忠心耿耿的份上,留他继续在此办事,主要负责搜罗讯息和传递命令,但是……”
莫老七正值壮年,曾经是饮血啖肉的狼,哪能甘为吃糠咽菜的狗?
毕竟是相扶多年的同伴,两人闲暇时还会一起喝酒,张更夫深知他心中苦闷,却也无可奈何,夜枭卫到底是凭本事说话的地方,莫老七的一身功夫都在手上,残了一只手,不啻废掉半身武功,他要想回到从前的位置上,除非走运立个大功,否则只能做白日梦。
正月十五那晚,莫老七带着好酒好肉来找张更夫,一改个把月来的愁眉苦脸,难得有了笑模样,张更夫以为他终于看开了,便陪着多喝了几杯,待到酒过三巡,才听莫老七神神秘秘地道:“老张,我这回撞着好彩头,要立大功了!”
“当时属下酒意上涌,他说得也含糊,天亮后人已不见,自此失踪了。”
莫老七到底还是夜枭卫的一员,其突然失踪非同小可,张更夫发动人手在方圆百里内好生搜找了一通,皆未能发现他的踪迹,此人十有八九没有离城,但这城里各个犄角旮旯都被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着实令人惊疑。
“属下重新修改了暗号密语,也将一些人调换了位置,并设下圈套守株待兔,时至今日,未有可疑者触动陷阱,无论莫老七是生是死,他应该没有出卖我等。”
说完这句话,张更夫俯首拜下,却听裴霁语气冰冷地道:“夜枭卫有一条明规,凡有不听调令、私自失联者,该当如何处置?”
张更夫浑身一震,低声道:“三日内归,惩后留用……时逾三日,视为叛徒。”
任何一方势力都容不下叛徒,何况是夜枭卫,这些年来他们当中不是没出过叛徒,但其下场莫不凄惨,若有家人者,连亲眷也难逃清算,唯一例外只有那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任指挥使,甚至在一些传言里,李元空早就被裴霁处死了,之所以秘而不宣,也是顾及不知僧的颜面。
“你既然清楚,为何因私误公,不肯按规矩办事?”
这话并非喝问,甚至算得上轻言细语,却像是一块巨石陡然压在了张更夫背上,他出了一身冷汗,却是无法自辩。
规矩的确如此,可要说莫老七背叛了夜枭卫,张更夫是不相信的,对方在老家还有妻有女,一旦他被列为叛徒,这对母女也难逃一死,故在证据确凿之前,张更夫愿冒险为其拖延,却不料裴霁会亲至此地,还查看了这份薄册。
他长拜不起,颤声道:“属下知罪,请大人责罚!”
“你身为主事督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裴霁的手搭在无咎刀上,已是动了杀心,可就在刀锋出鞘之前,身后突兀传出一道人声:“且慢动手,容我问他几句话。”
透骨寒气陡然消散,张更夫忍不住抬眼看去,裴霁坐在上首,后面有一扇绢素屏风,借着屋中灯火,他一进来就注意到屏风后还有一道人影,只是裴霁不提,他也不敢问,哪知对方会开口为自己求情,心中顿时生出感激之意。
裴霁心中满是怒火,也没回头,冷笑道:“泥菩萨自身难保,又想发慈悲心?”
屏风后的人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并不接这话,只温言问张更夫道:“莫老七神秘失踪,盖因其口中的‘大功’而起,你可有查过?”
张更夫一愣,苦笑道:“这位……您有所不知,莫老七因伤调职后,一心想要立功,这样的话他说过多次,我曾信过几回,每每都是白费功夫。”
“就算如此,当他无故消失,你也该由此入手,查他那几日究竟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
“属下确实查过,只是跟从前一样无功而返。”说到这里,张更夫忽地一顿,“不过,属下亲自在他屋里搜找线索时,发现了一样物件。”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叠了几张纸,上面画着两个比剑小人,比书摊上最劣质的图话本还要不如,应是莫老七亲手绘制的,张更夫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将它随手丢弃,索性揣在了身上。
裴霁将这几张画纸一一看过,脸色骤然变了,反手把它们递向屏风后面,目光沉沉地盯着张更夫,虽是只字不语,但那股渗人杀意已悄然弥漫开来。
一瞬间,张更夫似乎已经听见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音,他不敢吭声,更不敢动弹,直到裴霁闭上眼,问道:“莫老七手里那份密写药水,你可有找到?”
张更夫不知他为何问起一瓶药水,老实答道:“回禀大人,属下不曾发现。”
裴霁沉吟片刻,挥手道:“滚吧,自去领罚。”
闻言,张更夫如蒙大赦,就地给他磕了个头,起身再拜,当即退出去了。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应如是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几张画纸,面色不比裴霁好看多少。
“莫老七八成没命了,写信人用的药水应是由此而来。”裴霁转头看他,眸光晦暗如融血墨,“你瞧出什么来了?”
应如是先是沉默,继而道:“这是一本没画完的剑谱。”
“还有呢?”
“其中一人所用剑法,与你从前使的一样。”顿了下,应如是脸上难得流露出犹豫之色,“是一清宫的剑法路数。”
夜枭卫里大多数人只当裴霁是不知僧的徒弟,哪晓得这位煞神真正的出身?倒是不怪他们消息闭塞,昔日形同乱葬岗的苍山附近都有了炊烟人家,那场将整个门派付之一炬的大火也已熄灭六年了。
苍山一役后,燕军胜局已定,姜定坤为了尽快镇压各路不服之士,甫一定都登基,便着手清算旧敌,以一清宫为首的江湖反叛势力自然是在劫难逃,短短两三年内,不知多少门派化为尘烟,自此侠风凋敝,武林没落,江湖上魔涨道消,乱象丛生,当初的“南璧”也只剩下一座破道观和几十号硬骨头在咬牙支撑。
如果说《三尸经》秘籍是裴霁奉给不知僧的拜师礼,那么剿灭一清宫就是他甘为大燕效力的投名状。
“我自打拜入师父门下,就弃剑用刀,世间记得我那手剑法的人不多,莫老七正好是其中之一。”
张更夫不知道的是,莫老七在被调来乐州之前,一直跟着裴霁做事,甚至在火烧一清宫那日,此人还与几个道人交过手,当然认得出这套剑法。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因缘定数,销魂天女留下的玲珑骨现世不久,早已绝迹的一清宫剑法竟也重出江湖。
“一清宫当时有多少人,我记得清清楚楚,想不到还有漏网之鱼流亡在外,也难怪莫老七欣喜若狂。”
可惜他想要独吞这件功劳,却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最终身死不知处。
裴霁笑中带煞,缓缓道:“究竟是哪位‘老朋友’呢?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感受到这股逼人杀意,应如是难免心生厌恶,奈何这事还与恩师不知僧有关,做弟子的不便置喙,只能一抖画纸,就事论事地道:“以目前线索看来,莫老七应是意外撞见了此人用剑,他既然没有当场动手,说明不急于一时,再有虞红英收到的那封信……恐怕我们之前想差了,对方并非外来者,而是乐州本地人,至少在这儿住了不短时日,拥有过得了明面的身份。”
莫老七既然失手,必定打草惊蛇,此人已有提防和准备,难怪张更夫等一干探子不能轻易将其找出来。
裴霁摇头道:“莫老七失踪一事已过去三月有余,即便当时留有些微线索,现在也不存在了,总不能再将整座城封锁一回,挨家挨户查人底细。”
“不必如此。”应如是道,“虞红英会为一封信前往通州,只因此人对她了解甚深,威逼利诱无不切中要害,而在乐州城里,能做到这点的人实在不多。”
“陆归荑当然算一个,我派人去找她的手书,很快就能对比笔迹。”裴霁端起手边凉透了的茶,“不过,我认为她没有这样的胆识,就算有,也不会留下如此简单的疏漏,比起陆归荑本人,她身边的人更该查上一遍。”
应如是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他闭了闭眼,问道:“你还记得虞红英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吗?”
“是说她没等抵达邻县医馆,直接在半路动手的原因?”
“我怎么也想不通她这样做有何好处,再者……那个地方,不正是信上约定的交货点吗?”应如是皱起眉,“早在你第一次找上散花楼时,虞红英就将接货人给出卖了,可当你派人搜找威山,却是扑了个空。”
“毕竟通州的事闹得太大,对方但凡听到了风声,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
“不错,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应如是话锋一转,“从通闻斋灭门案发到玲珑骨失窃结案,前后加起来历时月余,涉案之人逐一现身又相继身死,唯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至今踪影未现,便是在我假借其名行事的时候,对方也未曾设法一探虚实,是否太过奇怪了?”
除非此人对玲珑骨的动向有所把握,且看破了他们合力演出的这场大戏。
茶盏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裴霁定定地看过来,沉声道:“你怀疑谁?”
“当晚在观音祠内,我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神像脸上的裂痕……”应如是一字一顿地道,“那张面容,是被人一剑劈开的!”
接货人没有失约,他不仅藏了起来,还对虞红英打着的算盘一清二楚,故提前在必经之路上留下了这道剑痕作为警告,虞红英也是在这之后改变了主意。
“可在那时,此人没有出现!”裴霁眼中似有寒星闪动,“因为我们也去了!”
让虞红英看到剑痕,逼其提前动手取骨,对方无疑是准备截货,但应如是和裴霁分别跟在马车前后,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人影,归途上也风平浪静。
“这人非但知道虞红英事已败露,还笃定我们会尾随而去,碍于胜算不大,于是果断放弃了这个打算!”
连陆归荑都不清楚他们这次行动的安排,如何走漏了风声?
只能是那个人了。
裴霁的手又握住了无咎刀,他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应如是闭了闭眼,想到之前差点被自己忽略过去的细节,叹道:“最后一点不能算是线索,却是我怀疑他的开始……岳怜青说幽草受惊失魂,可她连我这陌生人的善意都能接受,怎会无缘无故对长兄一般的身边人避如蛇蝎呢?”
她的确是个哑女,但不聋不瞎,更不疯傻,可惜在此之前,没人听她说话。
裴霁一怔,旋即大笑,他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走去,应如是紧随其后。
此时已过三更天,他们一路向西,沿途只见满城寂静,街巷幽暗,唯有零星几处还亮着灯,在这浓重夜色里忽明忽暗,如徘徊人世的恶鬼偶然眨动了眼睛。
点亮一盏灯笼,他们果然等来了夜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