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在踏入无忧巷前,已抽调二三十名好手把守四方,那两人甫一翻过巷墙,立即被眼尖的探子发现踪迹,可不等他们放出鸣镝,无影剑已然杀到,鬼面人并不恋战,撕开破口便带着岳怜青夺路而逃,直奔城门而去。
彼时夜深人静,守城官兵正打着瞌睡,冷不丁听见了鸣镝破空响,抬头见到一束烟花穿云绽开,尚且不及反应,已有一匹快马疾驰过来,官兵忙持矛阻截,哪知马屁股后头着了火,冲进人群狂奔乱撞,正当下方陷入混乱之际,两条人影从暗处掠出,足尖连点石砖,不消几息工夫,双双飞上城墙。
似乐州这样的大城,城墙高逾十多丈,纵是轻功绝顶,也不能一跃而上,岳怜青伏在鬼面人背上,两人飞到一半就要下坠,却见寒光一闪,鬼面人扬手射出一道钩索,铁爪卡住女墙,复又借力上升,墙头上的士卒想不到真有人能掠上来,挥刀断绳为时已晚,岳怜青从鬼面人身后扑出,软剑舒卷如流水四溢,很快将他们打倒,再伸手一拽鬼面人,纵身跳下城墙。
两人行事果决,出手更是快若雷霆,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退路,待应如是与裴霁匆匆赶到这里,只见得一片人仰马翻,再追出城门,四下里夜色苍茫,已不见了奔逃人影,残留在地的血迹也杂乱不堪,实难分辨他们究竟走了哪个方向。
鬼面人艺高胆大,岳怜青心细如发,即便是敌非友,应如是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这两人的本领,道:“痕迹分成数股,疑阵遍布四方,非是仓促间所能成的……他们敢如此行险,必然有人在这儿接应,要想继续追下去,恐怕难了。”
裴霁知道他说得在理,奈何不能甘心,带领手下人分开追踪,应如是却没有跟上,站在原地吹了片刻冷风,转身返回无忧巷。
小阁楼内,陆归荑兀自伏在地上,也不知岳怜青给她下的什么毒,纵使运功逼出了毒血,仍然神志昏沉体无力,乍见有人推门,她吃了一惊,抬头见是应如是,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应如是看过了屋里的情况,不仅没有为难她,还将人从地上扶起,帮忙推背按穴逼出余毒,这一通折腾下来,窗外东方已浮现了鱼肚白。
陆归荑恢复了些微气力,起身向他行礼道谢,应如是伸手欲阻,她却执拗地尽了礼数,而后面露犹豫之色,似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的心思简直一目了然,应如是暗自摇头,道:“他逃了,有人接应。”
毕竟是相伴六年的姐弟,陆归荑再如何难过,也不愿见到岳怜青步了虞红英和柳玉娘的后尘,闻言松了口气,又听应如是道:“裴霁带人去追,八成要做无用功,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想好应对之策。”
陆归荑怔了下,回头看向那只打翻在地的面碗,苦笑道:“不过是实话实说,我有眼无珠看不清身边人的真面目,走到今日这一步……裴大人若是不肯相信,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吧。”
“事到如今,欺你骗你的莫不是至亲之人,你心中就没有怨恨?”
“我又不是活菩萨,哪能无怨无恨呢?可是怨憎再多,定局也难改。”
“陆施主有慧根。”应如是合掌低诵一声佛号,“既然已成定局,就请陆施主放下昨日种种,今后的路方可走得顺些。”
陆归荑愣住,旋即明白过来,自己若不想受岳怜青的牵连,便不可再念往日情分,尤其不能在裴霁面前泄露端倪,这一世姐弟,当真做到头了。
闭了闭眼,她低声道:“多谢居士提醒。”
应如是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块白虎玉佩,问道:“你可曾见过此物?”
陆归荑仔细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倒是不曾见过,我瞧此玉白如羊脂、细腻纯净,乃市面少有之珍品,但比起玉质本身,雕工更加难得。”
她是此道行家,点评起来一针见血,须知玉雕不比石刻,要想让一只老虎跃然于玉上,且得形神兼备、纤毫毕现,非是寻常匠人所能做到的,能拥有这样一块玉佩的人,出身也绝不普通。
“这不是岳怜青的东西?”
“当年我在水边捡到他时,他衣衫褴褛,还伤了一只手,身上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了,哪能留得住这样的宝玉?”
应如是又问过她与岳怜青反目的始末,消弭了心中对陆归荑的最后一丝怀疑,她或许有放走岳怜青的想法,却也是出自人之常情,而非是鬼面人那般的同伙。
“你去散花楼吧。”应如是估摸着裴霁快回来了,“我在此等他,晚些时候你再向他道明实情,只要心里不虚,便不必慌张。”
饶是陆归荑已知他过去的身份,此刻也不禁生出感激之念,她弯腰一拜,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里。
应如是也没收拾屋里的狼藉,独自阖目坐等,直到一抹淡淡的铁锈腥气随风传来,他才皱了下眉,头也不回地道:“追上了?”
“几条杂鱼而已,那两人走的是另一个方向,河流挡路,线索断了。”裴霁带着一身凝重杀气在他面前坐下,脸侧还沾着几滴血,“陆归荑呢?”
应如是道:“我为她逼出了余毒,人已去了散花楼。”
以裴霁的眼力,不难看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可他心头余怒未消,听出应如是有为陆归荑说情之意,冷笑道:“苦肉计谁都会使,你怎敢断定她跟这俩贼子不是一丘之貉?”
应如是道:“就事论事罢了,你要想杀人泄愤,也不必寻什么由头。”
闻言,裴霁的怒火更是高涨三分,却减了对陆归荑的猜疑,转而向应如是发难道:“两个贼子都逃了,你倒坐得住。”
“鱼儿入了江海,本就无迹可寻,你心下再多不甘,也无法将这海水抽干。”应如是将白虎玉佩还给他,“穷追徒劳,不如设法查一查这块玉佩,我问过陆归荑了,她确认这并非岳怜青所有,只能是那鬼面人的随身之物了。”
裴霁到底是没被怒火冲昏头脑,闻言接过玉佩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应如是将陆归荑那番点评转述给他,复又道:“她有句话让我很是在意,这玉佩的雕工比玉质更加值钱,民间有此技艺的工匠绝不可能籍籍无名,再看此玉上有包浆,说明年份已老,若能找到上了年纪的名匠打听一番,或有收获。”
当今天下,技艺最好的工匠莫不被征召进了皇宫,裴霁将玉佩收好,左右他要尽快回去复命,找几个老匠人盘问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应如是见他冷静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道:“此案暂结,我便回去了。”
“回去?”裴霁眼皮一抬,“回你那破亭子里敲钟念佛?”
应如是道:“当日答应你的事,我都已经做到了,再留在这里也无意义,至于鬼面人和岳怜青的下落,我这厢若有消息,也会通过陆施主传讯于你。”
他来的时候身无长物,要走也不必收拾行囊,可没等踏出这间屋子,便听裴霁道:“你不准走。”
应如是驻足,淡淡问道:“你要食言拿了我这叛徒回去多领一份赏吗?”
“师兄,何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裴霁起身拦在门口,面上竟有笑容,“你为我解了燃眉之急,又要助我追查案犯,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以怨报德?当年之事实有误会,师父他老人家常挂念你,我准备借此机会为你请功洗冤呢。”
口蜜腹剑之徒。应如是这样想着,语气冷漠地道:“我无意再入朝堂,你也不必试探我,若是真心谢我,就请让路吧。”
裴霁暗道一声“不识好歹”,笑容也淡了,道:“李元空,我好意相劝,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或者……你并非淡泊了名利,只是不愿与我等为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