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于此,勉强维系在两人间的和睦表象无声坍塌,应如是料到他会过河拆桥,只是想不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沉默了下,合掌道:“前尘如烟,殊途难归,烦请裴大人让路。”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默认了,裴霁眯了下眼睛,当真侧身让道,就在应如是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地向前倾身,无咎刀以毫厘之差从他头顶横劈而过,刀鞘嵌在门框上,刀锋伴随着寒光出鞘,紧接着向下斩去!
裴霁这一言不和就下狠手的性子,应如是再清楚不过,只见他身形一卷,即刻从无咎刀下闪过,前路去不得,便窜回屋里,就地一滚卸去冲力,扫过桌子挡在身后,正好接下裴霁的第二刀,但闻一声裂响,木桌应声断成两半,应如是却从中扑出,衣袖舒展如柔云,随风拂向裴霁面门。
这一记飞袖来得绵软无声,裴霁却不敢大意,他将头一偏,袖口竟如刀锋般割断了几根扬起的发丝,旋即向下一翻,与无咎刀撞了个正着,只听“啪”的一声炸响,裴霁向后退了一步,刀锋兀自震颤不休。
应如是亦退半步,衣袖软垂如水,抬眼直视裴霁,沉声问道:“你不肯让我走,究竟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裴霁不无嘲讽地想,当年他从李元空手里夺过无咎刀,伤其筋脉,关入水牢,即便这人逃走了,下半辈子也该是只翻不过身的王八了,孰料他不仅没烂死在泥里,还改了名姓在江湖上混得如鱼得水,而裴霁能对成为废人的李元空睁只眼闭只眼,但不可就此放过如日方升的应如是。
“有件事我想了四年也没想明白,今见了这个鬼面人,我必须跟你问清楚。”
心念千转,说出口的话却换了一套,裴霁抬刀遥指应如是的眉心,一字字地道:“当初在凌山行宫,你我奉命随行护驾,寸步不敢擅离,先帝遇刺当晚是你负责值夜,为何刺客动手之时,你却不在场?”
应如是的神情陡然一滞,又听裴霁继续发问道:“事发后,你是第一个闯进殿里的,也只有你跟那刺客交过手,你既然说这个鬼面人与其很像,无论二者是否为同一个人,武功总该大差不离,当时的你……为何没能将他留下?”
当年姜定坤在凌山行宫内遇刺,有无数人试图找出那遁去无踪的凶手,奈何殿中已无活口,裴霁便将李元空拿下审讯,既是公报私仇,也为拷问真相,哪知对方死撑着不开口,后来就逃了。
“……我不在场,是因为先帝恶了我,君命我退,不得不从。”
顿了下,应如是艰涩地道:“待我赶到,为时已晚,刺客占得先机,打面一击即走,我的轻功不如他,故未能追上。”
“胡说!先帝素来看重你,便是你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他看在师父的情面上,也会宽容待你,而你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会为什么事触怒了他?”裴霁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贼喊捉贼,眼见同伙得手,又怕自己熬不住酷刑,所以逃之夭夭!”
这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信,只想激怒应如是以捕捉破绽,不料对方竟没急于自辩,沉默了好一阵才道:“你要血口喷人,我也无话可说。”
“你这厮——”
“我执意要走,任你手段尽出也只能留下一具尸体,这对你毫无用处,真想拆桥也得过了河再说。”应如是打断他的话,“眼下你旧事重提,故意与我为难,无非是信不过我,又从这次合作里尝到了甜头,准备故技重施,逼迫我继续帮你。”
被人当面戳破了心思,饶是裴霁也觉得有些难堪,可他没有把这份恼怒表现出来,而是笑里藏刀地道:“我也可以放你走,等我回京之后拜见师父,再由他老人家决定如何处置你这逆徒。”
若说应如是最无法面对的人是谁,非不知僧莫属,不怕师父要杀他,只怕师父不肯下这个狠心,一旦消息走漏,难免落人把柄。
四目相对,两人各自扳回一城,心中都堵得慌,到底是裴霁先退了一步,收刀道:“你我好歹做过几年同门,没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想要的是这份功劳,而你想要终了心结换得余生安宁,这些我都能给你,也可以帮你继续隐瞒身份,保证不打扰到师父他老人家的清修……当然,你若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再换一次名姓面目,也能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
刹那间,应如是当真动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杀念,他挥臂甩袖,疾若飞瀑流泉。
裴霁没想到应如是真敢动手,横刀招架了几个回合,不仅没有割破衣袖,刀刃还被缠了个老实,索性借力旋身,连人带刀转至应如是面前,左手拍向心口,右脚直踢丹田,应如是不得不收袖后退,上半身骤然落下,扬起一腿踢向裴霁。
两人距离太近,裴霁收手不及,被这一脚踢中左肩,无咎刀也趁机脱离桎梏,急速斩向应如是膝弯,后者身子急翻,双脚落地时右腿上多了一道刀痕,登时鲜血淋漓,好在没伤到筋骨。
他们俩师出同门,从前共事时比武斗殴不下百场,可谓是知己知彼。应如是一心想走,裴霁却要强留,始终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刀锋不离应如是身周半尺,数个回合下来,应如是也打出了真火,蓦地错步转身,衣袖翻卷如浪,死死缠住裴霁双臂,同时提起真气,两掌猛然斜出,刀劲掌力叠加,重重击在墙上。
两大高手合力一击,这面薄墙哪里禁得住?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面墙先是破了个大洞,随即崩解碎裂,裴霁这一刀已逼至应如是面前,猝不及防下被他带着摔了出去,应如是趁机一把攥住裴霁右腕,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形,一脚踢在裴霁胸膛上,使了个“千斤坠”,整个人借力而起,堪堪抓住了房檐一角。
裴霁本可脱险,却被他这一脚截断行气,当即喉口一甜,险些喷出鲜血,但他身经百战,反应自是不慢,身躯急速下坠,反手一刀下劈,刀身没地过半,人如旗面迎风一展,卸去“千斤坠”的重力,踉跄着落在地上。
然而,不等裴霁缓过这口气,应如是的身形已如雄鹰捕兔般掠至头顶,一掌劈向他顶门。电光火石之间,裴霁拔刀相迎,那雪亮的刀刃劈开了应如是的双手,却不见鲜血迸溅,那人身法太快,几乎化为残影,裴霁出了这一刀,身后空门毕露,待他反应过来,后颈已被一只手捏住,寒气透体而入,霎时毛骨悚然。
要害受制,胜负已见分晓,裴霁再要还手,就是将这一战变为死斗,赌上双方性命,拼个不死不休。
应如是冷冷道:“师弟,自我们重逢以来,我对你处处忍让,只因事态紧急,我不想跟你起无谓争执,而今此间事了,你也得认清一件事——我不曾亏欠你,更不曾怕过你。”
四年来,裴霁还没吃过这么大亏,他恨得眼里凝了血,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应如是却松了手劲,后退到三尺之外。
真要死斗起来,裴霁不可能坐以待毙,这疯子学的每一式都是杀招,惯会拉别人下水垫背,就算应如是侥幸取得他的性命,陆归荑等人也要受此牵连,到头来血流成河,每一笔都是他的业债。
应如是闭了闭眼,道:“记住你刚才的承诺,我跟你去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