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前脚逼迫陆归荑写下血书为状,后脚就唤了人手进来搜查,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那根玲珑骨真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半点痕迹未留。
见状,裴霁只得强压怒火,带着那两箱贡宝离开了散花楼。
他没放狠话,甚至没有禁止散花楼的人员出入,可这条街分明已尽在其掌控之中,哪怕一只苍蝇飞进飞出都逃不过那些明里暗里的耳目,三姐妹惊魂未定,不敢生出他念。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煞神,隐忍多时的虞红英终于大发雷霆,楼内一干人等都被她叫到跟前审问,柳玉娘也加紧排查各个机关暗道的情况,陆归荑深知自己身上的嫌疑最大,即使两位义姐不吝信任,玲珑骨在她手上丢失是不争事实,故默默留在密室内等待搜查结果,只托虞红英将幽草带出去看伤。
幽草无端出现在此,必与窃贼有关,奈何她口不能言又目不识丁,再多的秘密也只能烂死在肚子里。虞红英想了个法子,先亲手给幽草正了骨,再喂下几粒伤药,待其悠悠醒转,便把楼里的人挨个带来让她认,可惜幽草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当真不认识他们,任谁走到面前,皆是摇头退缩。
如此折腾了一天,仍是一无所获,知道楼里多了三口货箱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见过宝物真容的只有她们姐妹三人,这会儿丢了东西,都忙着自证清白,哪有线索可寻?
无奈之下,散花楼只得闭门拒客。
此时已是傍晚,斜阳西垂,暮云翻墨,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陆归荑赶在雨落前带着幽草回到了无忧巷,发现岳怜青兀自站在巷口翘首以盼,不知怎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阿姊!”
岳怜青快步迎前,先见她失魂落魄,心里已凉了半截,再看幽草腿上绑着木夹板,脸色又是一变,晓得出了大事,定了定神才轻声道:“阿姊你回来了就好,幽草的伤要不要紧?弟妹们尚不知出事,我将他们赶回屋里休息了,咱们先回小阁楼吧。”
小小年纪虽慌不乱,陆归荑心下稍安,小心叮嘱道:“大姐下手有分寸,又用了好药,你安排个人照顾她,等半把月再找大夫看看。”
闻言,岳怜青心头一凛,忙点头应下,伸手就要去接幽草,不料摸了个空,幽草仍搂着陆归荑不肯松手,浑身抖似筛糠。
陆归荑叹道:“她受了大惊吓,还是我来吧。”
她将幽草安置在小阁楼里,心细的岳怜青还找来了两个女孩帮忙照料起居,陆归荑顺便问了几句幽草的近况,二人所答与她知晓的并无出入,幽草在上个月进了一家绣坊做工,每天卯时出酉时归,并未发生过什么变故,今日亦然。
“你们今早亲眼见着她出门了?”
“是呀,幽草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留下两个女孩陪伴幽草,陆归荑面沉如水地回到了房间内,手指轻敲桌面,脑中不断回想今日种种——
夜半子时,前台初歇,两位义姐找上她商量起货事宜,待三人议定计划又验过货物,陆归荑从虞红英手里接过钥匙,关门落锁前还独自清点过一遍防止错漏;
天边微白,寅卯相交,她孤身离开散花楼,幽草也该是这个时候离开无忧巷,两人正好错过,而后她在巷口前的烧饼摊遇见了裴霁;
午时左右,裴霁提着温莨人头上散花楼问罪,岳怜青得了消息回来告知她,她再从这儿赶过去,算上在大堂对峙的工夫,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玲珑骨失窃,本该去绣坊上工的幽草神秘出现在漆箱里。
换言之,倘使偷窃玲珑骨和袭击幽草的是同一人,其行动便在卯时至午时这短短两个时辰内。
“若是寻常人,很难做成这件事。”
岳怜青的声音忽然响起,陆归荑惊觉自己竟将想法都说出了口,当下冷了脸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来给阿姊你送药,见门未关就进来了。”岳怜青指了指她脖子上的淤伤,把手里的药瓶放下,“阿姊你也不必瞒我,散花楼出了大事,无忧巷是不能独善其身的。”
他读书的地方离散花楼不远,每日绕行过去看上一眼已成习惯,与散花楼的人也很熟悉,裴霁今日突然发难,便是虞红英指使门子将消息透给了岳怜青,好让他尽快通知陆归荑应变,故岳怜青虽还不算散花楼的门人,但他将来八成会是。
陆归荑心里一苦,想到裴霁的威胁更是坐立难安,可她的确已经走投无路,幽草的遭遇也说明无忧巷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了,思量再三,终是简明扼要将此事始末说了出来。
末了,陆归荑说回自己心下疑虑:“要在两个时辰内做完这一切,还能把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若说散花楼内没有内应,我是不肯相信的。”
无忧巷的孩子大多混迹市井,不知庙堂江湖的深浅,岳怜青却是其中例外,他据说从前是某个没落门派的小弟子,遇难不死后跟了陆归荑整整六年,心性见闻非寻常少年可比,陆归荑偶有麻烦,都会与他商议一二。
听罢因果,岳怜青颔首道:“诚然,正如那三箱货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进去,仅凭外人难以做到。”
陆归荑又是一叹:“大姐已审讯过楼里的人,二姐也搜查了密道,暂无发现。”
“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必有不惧追查的底气。”岳怜青摇了摇头,“字条上写了交货时限与地点,裴霁走得这般快,想必是着手准备去了,但玲珑骨突然失窃,不排除是对方故意为之,他此去威山八成要扑空。”
“你我所想不谋而合。”陆归荑眉头紧皱,“只怕裴霁扑空之后又迁怒我等,若到那时还找不到玲珑骨,就真要大祸临头了。”
闻言,岳怜青定定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阿姊,当真……不是你?”
陆归荑一怔,旋即苦笑道:“连你都不信我,何况其他人?”
“我并非不信你,只要东西不是被你偷藏起来的,此事就尚有余地。”
“怎么说?”
“依小弟拙见,这位裴大人虽然怀疑阿姊你监守自盗,但他同样认为此事跟其他几人关系不浅。”
“你是说沉船夺宝案的幕后主使和我的两位姐姐?”
“不止如此,还有那送来货箱的人,散花楼并非等闲之地,即使当晚人事繁忙,外人要想携带三口货箱潜入其中亦非易事。”
“两位姐姐已将散花楼彻查了一遍,裴霁也派人进来搜过,并未任何线索,若非内鬼藏匿太深,便是……”迟疑了片刻,陆归荑艰难地道,“有人包庇。”
“此外,无忧巷里的孤儿都受了阿姊你莫大恩情,贼子偏偏挑中了幽草,还是在她今日出门做工时动的手,我不认为是临时起意。”岳怜青抬眼看她,“阿姊,我们恐怕早就被人盯上了。”
这话一出,陆归荑背后陡生寒意,似有无数双眼睛倏然睁开,她下意识转头,看见的只有墙壁。
“裴霁用我们威胁你,未尝没有提防幕后黑手杀人灭口之心,如今只要我们留在无忧巷,暂且算是安全。”岳怜青话锋一转,“至于阿姊你,尽早离开为好。”
陆归荑惊怒交加:“我若丢下你们,岂不成了畏罪而逃?”
“阿姊你若是留下,我们才会有危险。”岳怜青道,“无论窃贼究竟是谁,其以幽草移花接木,已是将你推上了风口浪尖,你留在乐州城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反而给了真正的贼子可乘之机。”
“可我离开乐州城,又能去哪里找玲珑骨呢?”
岳怜青一时无言,半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谨慎道:“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助阿姊你渡过难关。”
“事到如今,谁有通天本领?”
陆归荑只当他病急乱投医,毕竟岳怜青尚且年少,近年来定居乐州城,那些个奇人异事多是从她这儿听说的,哪能结识什么高手?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事关夜枭卫,试问当今武林,哪个不怕死的胆敢直面无咎刀锋?
却听岳怜青一字一顿地道:“苍山脚下,翠微亭主人,应如是!”
人的名,树的影。
新朝建立后正统凋敝,武林中欺世盗名之徒多如过江之鲫,名副其实者却是凤毛麟角,翠微亭主人应如是亦非名侠,可自他现身江湖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愧于“侠之大者”这四个字——
三年前,为了一名痛失爱女的寡母临终之托,应如是一出手就废掉了欢喜宗大长老的全身武功,从十日追魂杀下全身而退,可谓一战成名,正当人们以为他会借势谋划的时候,他却拂衣而去,在苍山定居修禅,建翠微亭,悬古铜钟,为走投无路之人留一线生机。
三年来,这口铜钟响了七次,应如是也七出苍山,解决了七桩令无数人不敢沾惹的江湖难事,其中最有名的一件事是替戍北老兵陈午寻回前朝大将徐靖的头骨,那头骨被旧元王族做成了酒器,又赐给了驰名塞北的马匪头子,应如是孤身出关,辗转百余里,竟真让他找到了马匪巢穴,不仅取回了徐靖的头骨,还将一干恶匪打为废人,丢在大草原上自生自灭。
应如是办成了这七桩难事,翠微亭就算在江湖上打下了根基,黑白两道不论作何想法,都要先给他三分薄面。因此,冯盈敲出了悬钟第八响,应如是答应护送冯家爷孙抵达兴州,为此与寸草堂结下仇怨,虽是遭了算计,也不会后悔,眼下眉头深锁,只因他还在想临别前冯老说的那些话:
“老朽斗胆直言,大宁前朝虽亡,非失道不仁之罪,反观当今朝廷以燕为国号,说是承袭前燕正统,实为乱臣贼子建立的伪朝。姜定坤本为大宁的丞相,却在国家危难时谋逆篡权,甚至不惜勾结外贼换取私利,上位后任用奸臣酷吏,对外忍气吞声,对内盘剥搜刮,苛捐杂税胜过前朝不知凡几,倒行逆施,令人不齿。”
这番话落在耳中,听进心里,思绪一发不可收拾。
“杀贼护苍生……”
从南燕伪朝正式建立之日算起,已过去了整整八年,当初那些揭竿而起的人或死或降或销声匿迹,伪朝鹰犬又以剿贼为名在江湖上大肆清算义军残部,不知多少江湖败类借机落井下石,以至于仁侠正气之风渐趋衰微,反倒让一群蝇营狗苟之徒披上彩衣走到台前,江湖自此乱象频出。
直至四年前发生了那桩震动朝野的护生剑大案。
说什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姜定坤无疑是天下第一号奸贼,他被一柄护生剑钉穿了喉咙,犹如一道雷霆震碎了长夜。
案发之后,刺客遁去无踪,任朝廷在江湖上撒下天罗地网也是一无所获,故新帝刚继位那两年,各地陆续发生了多起针对朝廷要员的刺杀案件,反抗苛政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从前那般残酷镇压的手段不仅未能奏效,还引发了更多民怨,最后不得不改为怀柔安抚,义士们的行动也顺势由明转暗,私下奔走积蓄力量……诸般种种,造就了如今云谲波诡的局面。
无数人都想要找出护生剑主人,奈何全无线索,不料会被这次案件牵扯出来。
即使送别了冯家爷孙,应如是也不认为此事会善罢甘休。
饶是如此,当他行至苍山脚下,远远听到那阵钟声时,一口气几乎要叹出来。
翠微亭里的古铜钟很是有些年头了,钟声并不清亮,反而格外沉厚,一如敲钟人此刻不断下沉的心情。
长夜虽尽,东方未明,四下里仅有应如是手中提着的一盏灯火,他循声走向翠微亭,昏暗烛光映出了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
敲钟人是一位年轻的翠衣女客,背一把琵琶,虽是满身风尘,难掩秀丽姿容。
应如是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手上,白净匀称,柔若无骨。
灯光照来,女客停下敲钟,怔怔地望过来,半晌才问道:“你是此间主人?”
“在下应如是。”说话间,应如是瞥见了放在角落的干粮和水囊,“女施主在此等了多久?”
女客道:“已有两日,今天若再等不来你,我就得去找你了。”
“你知道该往何处找我?”
“不知,但不管我走多远的路,哪怕死在路上,我都要找到你。”
应如是微微皱眉,将灯笼挂在檐下,示意对方落座,道:“请问女施主名姓?”
“我姓陆,双名归荑。”
“乐州城散花楼的陆归荑?”
“你竟然知道?”
“我毕竟还没有出家。”
陆归荑不禁一笑,胸中一块大石微定,她总算是没有找错人。
“从乐州到苍山,最快也要五天,陆施主急于找我,不知是为何事?”
陆归荑不答反问:“我听说世间凡有遭受不公、走投无路者,皆可来此鸣不平,倘若翠微亭主人听见了钟声,便会为其主持公道,敢问是真是假?”
“只要来者所言不虚,应尽绵薄之力。”应如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不过,翠微亭有三不接待,陆施主该是听说过的。”
作奸犯科之辈,无事生非之徒,以及朝廷中人。
应如是既然知晓她的来历,自不会对散花楼的底细一无所知,三姐妹手上都沾过血,做的也是不法买卖,他说出这句话来,已有送客之意。
“我自知不是良善百姓,本不该求告到居士面前,但这件事关乎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望居士听我一言。”
陆归荑道:“我是孤儿出身,承蒙两位义姐照拂,拼却全力才有了今日光景,不敢奢望能够金盆洗手,但我收养了二十名弟妹,均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只愿他们能平安长大,过上饱食暖衣的日子,也算全了我此生遗憾。”
“陆施主心善。”
“然而,有人用他们的性命威胁我在限期内交出一样东西。”
“那可是属于你的东西?”
“是赃物,过了我的手,但不在我手里,对方怀疑我监守自盗。我敢指天发誓,失物非我所窃,求告无门,故寻来此处。”不等应如是开口,陆归荑又道,“我出门时准备了千两白银,以应居士的名义捐给了苍山地界上数十户穷苦人家,另有一笔银子作为收殓荒野遗骨、修缮河堤古道的费用,不求居士救我性命,只要找出真相算作交代,使我的两位义姐和弟妹们幸免于难。”
她言辞恳切,应如是却只想叹气,上一个这样跟自己说话的女人正是冯盈,陆归荑甚至考虑得更加周到,让他不得不承这份情。
应如是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归荑听他松口,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却是犹豫了片刻才道:“不敢欺瞒应居士,那是浮山国的贡品,使船于二月初八在青龙湾遇袭,凶徒杀人夺宝,朝廷虽是粉饰太平,但派了夜枭卫暗中追查,这就查到了散花楼头上。”
闻言,应如是脸色倏变。
通闻斋之所以惨遭灭门,便是与青龙湾沉船案有关,他前脚将冯家爷孙送去了兴州,后脚就有陆归荑找到翠微亭来,天下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