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莨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虞红英脚边,他死时来不及闭眼,这会儿仰面朝天,正好与她来了个四目相对,吓得虞红英向后退了几步。
柳玉娘的一张俏脸已然全无血色,她不敢去看这颗人头,只好望向裴霁,盈盈拜下,说道:“贵客大驾光临,舍间蓬荜生辉,倘使我等有招待不周之处,您尽管指明道破,散花楼上下无有不从,何必见血光呢?”
她话音绵软,神态更是处处可怜,换了别的男人在此,骨头至少酥烂了一半,裴霁却不为所动,手轻轻一抬,柳玉娘还未拜倒又被气劲扶起,依在虞红英身上。
“美人应与鲜花配,换作一颗死人头,确实煞风景,我唐突了三位佳人,这便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裴霁给自己斟上第二盏茶,一口饮尽后才道,“只不过,非常时行非常事,有劳三位仔细瞧一瞧,认不认得此人是谁?”
台上台下,三姐妹对视一眼,虞红英沉声道:“他是寸草堂的温莨,杀人如麻,罪恶滔天,今伏诛于大人刀下,苍天有眼。”
“你也认得我?”
“当今武林,无人不识无咎刀。”虞红英看向裴霁,“您不远千里来到乐州,想必也不是为了品这杯茶、送这份礼。”
装傻充愣是没有用的,裴霁看似谦谦君子,却是一出手就给了下马威,虞红英只觉全身发寒,倘若她刚才敢说一个“不”字,台上的人头怕已成双。
“好,虞楼主快人快语。”裴霁放下茶盏,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帖子来,“再请虞楼主过目,是否认得这礼单上的物什?”
大堂里的闲杂人等早已被屏退了,陆归荑只好亲自从他手里接了帖子送往台上,三姐妹心下皆有预感,面上却不敢流露端倪。
虞红英将帖子翻开,礼单上果然写的是:珍珠两斛、玉雕青龙白凤一对、玲珑骨一根。
这正是失落在青龙湾的浮山国贡品名目,东西不多但价值连城,且不提那些上品珍珠的市价,单那一对玉雕龙凤就是无价之宝,可对于此刻的三姐妹来说,这些奇珍异宝都在顷刻间成了野草,六只眼睛都死死盯在了那最后一行字上!
那根古怪的白骨,竟然就是玲珑骨!
相传两百年前,中原武林出了个女魔头乐玲珑,她号称“销魂天女”,不仅武功高强,还能长春不老,只是这魔功阴毒邪门,每一步精进都得踏在无数青壮男女的尸身上,幸有一清宫祖师凌素心挺身而出,险胜乐玲珑半招,斩其一臂,并废掉了她全身武功。然其心不死,乐玲珑偷走断臂逃往海外,数年后竟东山再起,风头一时无两,但终生未回中原。
凌素心在天命之年就羽化而去,乐玲珑却活到了一百来岁,据说她至死未老,将自己那条断臂用秘法炮制成了不化白骨,又将毕生所学刻入其中,谁能参破玲珑骨的玄妙,谁就能得到销魂天女的真传。可惜的是,乐玲珑的门人在她死后为争夺玲珑骨掀起了一场场残酷内斗,以至于传承断绝,秘宝流落,直到如今才重见天日,能认得它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遑论参悟玄机,留在手里又是祸端,浮山国索性将其作为贡品送往大燕,没想到会在半途遭劫。
陆归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拍,她是江湖人,更是个女人,当传说成了真,难免起心动念,可她尚存一丝清醒,涨红的脸色旋即变得惨白!
裴霁就在这里,他给出这张毫不掩饰的礼单,就是为了看她们最真实的反应!
“看来三位也是认得的,我总算没有白跑一趟。”裴霁起身上台,一步步走到三姐妹面前,“上月初八,有绿林逆贼于青龙湾袭击浮山国使船,杀人越货,破坏邦交,朝廷绝不姑息,本官奉旨追查此案,发现温莨有勾结贼匪、灭口毁迹的重大嫌疑……”
说到此处,裴霁脚下微顿,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他在人头落地之前,亲口招认了罪行,并供出宝物已被秘密运往乐州,由散花楼起货销赃……三位楼主,此事你们认是不认呢?”
如有一记重锤击在心口,陆归荑顿觉全身血液都凉了,可她没有慌乱,只是皱紧了眉头。
裴霁今日上门,固然打了散花楼一个措手不及,但事先已有风声,三姐妹并非毫无准备,真正让她们始料未及的是温莨竟也与此案有关,须知近年来散花楼跟寸草堂有过数次合作,那些沾满人血的财物不知有多少是经她们的手洗成了真金白银,温莨爱财却不贪婪,想不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陆归荑不禁怀疑那三箱货物正是被温莨提前安排暗桩弄进来的,为的就是把散花楼也拖下水。
心念千转,实则不过一瞬间,柳玉娘那双秋水明眸里正悄然酝酿着杀意,这里毕竟是散花楼,是尽在她们掌控中的地盘,裴霁倘要发难,谁都不会坐以待毙。
只听虞红英应答道:“不认!”
“就是说此案与你们无关?”
“我姐妹三人常居乐州,虽是经营了一些不好见光的生意,但这些年来朝廷政令从严,散花楼已转向守成,似这等动辄抄家灭族的大案,我们是不敢沾手的。”
虞红英已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风韵犹存,心却渐老,她会在事发之前抱有一丝侥幸,但做不到在大难临头时孤注一掷,且不说裴霁有无后手,即便她们合力杀了他,难道就能落个好下场了?
上一个不识时务者的脑袋,可就在她脚边躺着呢。
“温莨究竟与谁勾结犯案,贼子是何身份,宝物又怎样通过沿途关卡……这些事,我等实不知情,但裴大人要找的三箱贡品,眼下的确在这散花楼内。”
陆归荑与柳玉娘齐齐脸色一变!
裴霁笑了:“你们不知情,东西却在你们手里?”
“散花楼开门做生意,每日迎来送往不知凡几,昨天后晌有人趁我们忙于事务,偷偷将货箱送到了这里,待我发现不对,送货的人已消失无踪,只匿名留下了一张字条,要我们在五日之内将三箱货物完好如数送至威山北坡老槐树下。”
“无款无名,未收订金,这样的生意散花楼也肯接?”
“裴大人有所不知,绿林生意惯是如此,散花楼接活也只看货物价值几何,千两银以下货物收取订金,如有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律估价抽成,总归东西是在我们手里,拿不到应得的钱,我们就扣取相应价值的货物,这些年来从未出错。”
“看来送货的人很是了解你们,不知许了多少酬金呢?”
“万两黄金,五日之后钱货两讫。”
“这价倒也不算辱没了珍宝,是个识货的。”裴霁眉眼微弯,“既然如此,你现在将实情吐露出来,岂不坏了规矩?”
“财帛动人心,可再多的钱也得有命去花!”虞红英向他躬身一拜,“不敢欺瞒裴大人,这单生意虽来得蹊跷,但我的确动了贪念,今见温贼伏法,方知货物乃是贡品,更不敢再做他想,愿倾力相助裴大人彻查,只盼将功补过……妾身句句属实,裴大人若有怪罪,也请发落妾身一人,两位妹妹受我役使,所行之事皆非她们本意,望请明鉴!”
陆归荑、柳玉娘失声道:“大姐——”
姐妹三人相扶执手,裴霁眉头微皱,又缓缓松了开来。
他其实是诈她们的,温莨此贼冥顽不灵,对枕边人和亲骨肉都能痛下毒手,至死没有吐露只言片语,说明此案尚有隐情,剩下三个心腹自也不能知晓更多,裴霁挨个审问,仅有贡品流向乐州这条线索是真的。
自大燕开国以来,朝廷始终没有放松过对武林势力的监视,这些年来夜枭卫派出无数缇骑暗探,耗费不知多少财力,搜集了大量江湖情报并将之整理成册,非指挥使应允不得调阅,而裴霁在接掌无咎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份密录牢牢记下,一提起乐州,自然会想到有“绿林销金窟”之称的散花楼。
正如通州地界上的风吹草动瞒不过通闻斋,贡品若当真流入了乐州城,即便与散花楼无关,先发制人拿捏住了这条地头蛇,接下来的许多行动都要便利许多,故裴霁深夜入城,着人在散花楼附近布控,又亲自到无忧巷这个陆归荑常去的窝点看了一遭,没发现异常情况,这才上门威吓。
虞红英这么快就将事情和盘托出,超乎了裴霁预料,可转念一想,其言若是不虚,这的确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心下思量,裴霁只道:“带路。”
交易时限五日,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货物还在散花楼的地下密室里,而唯一的钥匙此刻就在陆归荑手中。
在裴霁的逼迫下,她心神不宁,可当密室大门打开,又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昏暗密室内,三口红漆木箱仍放置在地,待柳玉娘点燃烛灯,陆归荑上前开箱,莹润的珍珠和透水的玉雕被烛光一照,霎时流光溢彩,几欲晃花人眼。
裴霁久在宫中,一眼就能分辨出珠宝真假,他挑了下眉,对虞红英道:“看来散花楼的护院有些松懈呢。”
一斛即为半石,两斛珠至少百二十斤重,要将这么多珍珠装在一起,箱子必然小不了,何况这三口箱子一模一样,非是一般人能够搬动,也不是能轻松避开楼中耳目的。
虞红英的脸色也很难看,苦笑道:“正因如此,我们姐妹才不敢断然拒绝。”
裴霁未置可否,他此时心情不坏,只要找回了失物,至少对皇上有了个交代,再查下去也就有了余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未等他松一口气,便听陆归荑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僵立在第三口箱子前!
木箱之内,红垫之上,玲珑骨竟不翼而飞,只有一名少女蜷缩在其中,豆蔻年华,脸色苍白,紧闭双眼不知是死是活。
“幽草!”
陆归荑竟还认得这少女,其为无忧巷里的孤儿之一,是个哑巴,昨儿个没在巷子里见着她,以为做工去了,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陆归荑连忙伸手去探幽草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显然是被打晕后放在里面的,正要将她抱出来,裴霁已是大步上前,一把将其丢开,定睛看向箱内,已是空无一物了。
惊变突发,虞红英跟柳玉娘都是一怔,旋即有寒气迎面逼来,虞红英忙将柳玉娘向旁一推,又见眼前白芒如虹,忙撤步后退,背脊猛然撞上墙壁,雪亮刀刃已压在眉心,只消催力一劈,就能将她整个人斩成两半!
“玲珑骨在哪儿?”
“我不知道!”鲜血沿着鼻梁淌下,虞红英一动也不敢动,“昨晚我离开的时候,东西都在箱子里,然后我把钥匙给了小妹……”
陆归荑手里还攥着钥匙,迎上裴霁森冷的目光,道:“是……昨夜子时,我们三人一同来此验货,因我负责起货,确认货品状态后大姐就将密室钥匙和木箱钥匙都给了我。”
“钥匙独一无二?”
“这间密室是专为价值贵重的秘宝所设,独门独锁。”
“钥匙可有离开你身?”
“不曾。”
“那就是你监守自盗!”裴霁冷笑,“珠宝俱全,独缺一根玲珑骨,怕不是你认出了宝物,眼见心谋!”
“我没有!”陆归荑辨道,“销魂天女至死未回中原,玲珑骨不过是个传说,若非今日见着礼单,我根本不识得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取走它?”
“自始至终都是你们三人片面之词,也有可能是你们串通一气来耍我,玲珑骨从一开始就不在这箱子里!”
柳玉娘心系虞红英,急道:“若真如此,我们为何要交出另外两箱宝物?”
“因为乐州城已布下天罗地网,无论你们是要起货还是要私藏,珍珠和凤凰都容易引来耳目,单单一根玲珑骨就简单多了!”裴霁话锋一转,“不过,你们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譬如这个莫名出现的小姑娘,她就甚为可疑!”
陆归荑心里猛跳,忙看向摔在地上的幽草,她正好醒转,许是摔得疼,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裴霁收了刀,来到幽草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箱子里的东西哪儿去了?”
幽草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被陆归荑扶起来才勉强回神,满面惊恐,只顾摇头。
柳玉娘暗暗给陆归荑使眼色,后者苦笑,代为回道:“裴大人,她名唤幽草,是我收养的孤女,喉咙被火炭烫过,说不了话的。”
裴霁皱眉,伸手钳住幽草下颌逼她张嘴,果然看到了疤痕已旧的灼伤。
他兀自不甘心,道:“取纸笔来,让她写!”
“她也不识……”话没说完,陆归荑的喉咙已被裴霁扼住,几乎喘不上气。
“你在耍我么?”裴霁冷冷道,“钥匙在你手里,玲珑骨不翼而飞,箱子里的人你也认识,这么巧?”
天底下自然没有这样的巧合,陆归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呼吸困难,虞红英跟柳玉娘心急如焚却不敢出手,反倒是那哑女幽草在愣了片刻后扑上来,试图一口咬在裴霁手臂上。
“砰”的一声,幽草的身躯倒飞出去,重新跌回地上。
虞红英深知这小丫头压根儿近不了裴霁的身,还会让事情更难收场,故而用了巧劲抢先将人击飞,奈何幽草不明事态,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虞红英心下有气,索性一脚踹在她小腿上,只听“咔嚓”一声,筋骨断折。
幽草的确是哑巴,否则这一脚下去,她的惨叫声该能响彻屋顶。
真凶或许就是因此盯上了她,好让陆归荑来当替罪羊。
裴霁虽然怒极,但没有失去理智,他缓缓松手任陆归荑跌坐在地,道:“无论如何,你们亲口承认了货物就在散花楼里,被劫的珍珠和玉雕皆可为证,本官完全可以在此杀了你们三人,再让官府派出大量人手将散花楼抄个底朝天。”
“东西不是我们拿的!”虞红英咬牙道,“裴大人,这桩案子扑朔迷离,幕后黑手八成就在附近窥伺,他八成是故意利用散花楼让您分神,暗中再盗宝转移!您就算是杀了我们,将整座楼夷为平地,不过是枉费时间,找不到玲珑骨的!”
“那本官也不会放过你们。”
虞红英目眦欲裂,心中杀意顿起,她同柳玉娘对视了一眼,正要有所动作,却听陆归荑大声叫道:“与两位姐姐无关,玲珑骨是在我手上丢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宽限我几日,我一定设法将它找回来!”
裴霁眼中精光一闪:“你凭何保证?”
陆归荑捂着青紫的脖子站起来,哑声道:“你待如何?”
裴霁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不似男人在欣赏一个女人,更像是屠夫在评估肉的肥瘦和骨的轻重,让陆归荑有种自己已在他眼中支离破碎的错觉。
片刻后,他缓缓道:“首先,我要你的一双手。”
裴霁实在是眼光毒辣,陆归荑身上最具价值的的确是她那双妙手,弹得好琵琶,收发暗器也是一绝,而他言下之意便是要陆归荑拿双手作抵押,若是未能履约,他就要砍了她的双手,这比砍下她的脑袋还要残忍。
陆归荑浑身一颤,好不容易才点了头,又听他道:“其次,无忧巷里二十颗人头也记在这笔账上!”
此言一出,陆归荑勃然色变。
她在无忧巷里收养了二十名孤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是连两位姐姐都不甚清楚的事情,裴霁却能一语道破,只因他们今早在巷子口见过,他听见她要了二十张烧饼。
“你——”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裴霁打断她道,“责任不轻担,你敢开这个口,就得付出代价,我给你最多十天时间,别想着逃跑,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陆归荑如堕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