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盯着她看了一阵,反问道:“你似乎对此不觉意外?”
虞红英木然抬头,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细密血丝,透出难以言喻的凄凉惨淡,吐字艰难地道:“是,我在昏迷前……已经知道了。”
“本官遇袭当晚,有人上门查问情况,是你替她做遮掩吧。”
“是……玉娘精通易容术,房里有几张常备的面具,我正好起来服药,见她不知去向,心下惴惴,便替她应付来人。”
“你不知她做什么去了,就敢袒护她?”
“她毕竟叫我一声‘大姐’。”
陆归荑听得不忍,想到昔日姐妹三人相处的光景,无声红了眼眶,裴霁却是个铁石心肠,冷冷道:“好大胆,怕不是你们二人狼狈为奸,见她事败身死,忙着替自己开脱。”
“若是如此,我就不会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也不该承认一字半句。”虞红英道,“裴大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但想做个明白鬼。”
裴霁在桌旁坐下,朝陆归荑点了点头,后者心下微松,也扶着虞红英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陆归荑自觉没什么可隐瞒的,见裴霁应允,便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虞红英看她平安归来,本就有些猜想,这会儿得知隐情,苍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只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脚下。
半晌,她缓缓道:“原来如此。”
短短四个字,听不出怪罪或埋怨的意思,陆归荑却觉怵然,柳玉娘陷害她不假,她串通裴霁和应如是算计姐妹也是真,“散花楼内三花聚”自此不存了。
裴霁问道:“柳玉娘所谋诸多,你当真没有参与其中?”
“这些年来,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玉娘便替我分担重任,她做得很好,我也信得过她,故少有过问。”
裴霁看了陆归荑一眼,见她轻轻点头,又道:“柳玉娘先后勾结了温莨、杨钊二人,你对他们之间的交集也不知情?”
虞红英一顿,道:“略有知晓。寸草堂这几年在江湖上风头正劲,他们杀人拿钱,我们起货销赃,合作开头有过一些利益之争,玉娘她……”
温莨风流好色,柳玉娘又是个知情识趣的美人,由她出面说动温莨让利,的确是合适的安排,两者也懂得拿捏分寸,待双方合作稳定,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那杨钊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虞红英道,“杨钊与温莨不同,平日里作风正派,除非办案缉凶,绝不踏足风尘之地,我未曾在散花楼里见过他。”
不仅是陆归荑,散花楼上下诸人皆可作证,她犯不着撒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裴霁一早派人查过杨钊的底细,确如虞红英所言,杨钊明面上跟散花楼少有来往,暗中追查过几桩与之有关的案子,因虞红英提前打点过本地各方关节,那些案子的主犯也另有其人,杨钊碍于种种没有深究,双方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若非这次的事情,谁都不信他会为柳玉娘犯下大错。
不过,似这等男女私事,外人再如何寻根究底,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手指轻敲桌面,裴霁一时陷入了沉思。
“你跟柳玉娘相识最久,可知她的身家来历?”
虞红英一愣,道:“我收留玉娘时,她年纪尚小,记不得家乡,只知道是被人拐来的,有富户买她做了几年丫鬟,却是个人面兽心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裴霁却听懂了,这种事在乱世里屡见不鲜,荒野间多的是无名尸骨,柳玉娘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也不过是她有幸遇到了虞红英。
“你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拥有了今天的地位,她却恩将仇报,作何感想?”
裴霁这一问不啻诛心,虞红英没有立时作答,而是伸手整了下凌乱的发丝,好似梳理着如麻思绪,眉间褶皱、眼角细纹都变得更深了。
这是陆归荑头一次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大姐老了。
半晌,虞红英低声道:“我年轻时就品尝过了人心易变的滋味,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怀抱妄想,除了玉娘……原来我自以为懂她,却是枉为其姊,玉娘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也有过失。”
陆归荑失声道:“大姐——”
虞红英冲她摇头,离凳跪在了裴霁面前,继续道:“玉娘既死,宝物亦毁,裴大人这会儿过来,是准备杀人了吧。”
闻言,陆归荑蓦地抬头,正好迎上裴霁那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她看不出杀意,胸中气血却被激得翻腾起来,但她这次没有退怯,而是摸上了腕间。
“本官今日有些乏了。”裴霁道,“要杀人,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陆归荑松了口气,虞红英却是不语,她知道裴霁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裴霁又道:“这桩案子牵涉不小,本官奉旨追查,必得从严办理,虽是主犯已死,但你明知柳玉娘有嫌疑,仍为其掩人耳目,依照律令,难逃罪责。”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并不严厉,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
虞红英会意,正色道:“案情既已水落石出,是非轻重已在裴大人心中明了,我相信您会秉公处置,只是散花楼在乐州经营多年,除了暗地里的勾当,还有一些明面上的生意,倘若快刀斩下,难免有许多人的营生受到殃及,当下时局多艰,士农工商都生存不易,望裴大人高抬贵手。”
“不错,本官要将散花楼连根拔起,的确是易如反掌,但这对乐州城而言,未免得不偿失。”裴霁话锋一转,“你二人可愿为朝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