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舒窈自然感受到那些目光,脸上神情却未有任何松动。
谢瑜将她独自丢在这里,定然是很让她没脸的,可脸面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她不畏惧独自面对公爹婆母以及谢家长辈。
“少夫人,请进。”
胡叔的声音适时响起,殷舒窈微微一提裙角,盯着各异的目光行至太师椅前,盈盈跪在上首二位长辈前。
“儿媳拜见父亲,母亲。”
谢臻的脸色算不得好,出了这样的事,按他的脾气定是要大发雷霆。可今日不知是为什么原因,竟也生生忍了。现下见到这样懂事乖顺的儿媳,他燥郁的眉心总算得到了些慰藉,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胡生捧茶来。
而坐在另一侧,打扮珠光宝气的妇人,瞧着却有些古怪。
那便是谢臻的续弦,如今的镇国公夫人——小柳氏。
小柳氏似是想说什么,可碍于身侧严肃的夫君已作了指示,只好又将话憋了回去,一双略显精明的柳叶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堂下的儿媳妇,心道:这就是那金子做的秦家外孙女?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连那讨厌鬼一日都留不住。
打量间,胡叔已捧来的茶。
因着谢瑜不在,殷舒窈不必等夫君先行,接过茶碗便高高举过头顶,恭敬道:“请父亲喝茶。”
谢臻二话不说接了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心里的火气也小了些。但他本就寡言少语,只说了句“好孩子”,便搁下茶碗。
他方说罢,一侧的小柳氏便扭了扭身子,已拿出婆母的姿态,坐等着儿媳妇奉茶。
殷舒窈照例捧起第二只茶碗,向右侧膝行两步。
“请母亲喝茶。”
她捧得十分稳当,即便膝盖挪动,碗里的茶也未洒出半滴,分明是被拿捏的那个,却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小柳氏有些嗤之以鼻,刻意顿了好一会,直到谢臻有些不耐烦地望过来,方轻飘飘伸手摸上茶碗。她存了几分下马威的心思,手上故意没使几分力,可茶碗在那双纤长柔嫩的手上,却像长了腿,被暗暗一托,就径直稳当地落进她手中。
殷舒窈垂着头,看不清上首之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人的不悦。
对于这位婆母的态度,她其实是有些拿不稳的。她知道这位小柳氏并非谢瑜生母,乃是续弦,二人的关系也不好,势必不会像公爹那般真心相待。
可现下自己本就孤军奋战,更不能在这个环节出岔子,所以……即便小柳氏不喜,她也得稳住。
这暗暗交锋自是引起了堂中亲眷的注意。
一位约莫三十的妇人掩唇轻笑了声:“大堂哥这位儿媳妇倒是稳得住,堂嫂,你身子弱,饮不得凉茶,可别把茶等凉了~”
她的话令谢臻微微拧眉,吓得身旁的丈夫赶紧伸手拽她。
小柳氏显然被这话刺激了一回,脸色都白了几分,捧起茶抿了一口,便放回托盘。
胡叔一手接过茶碗,一手扶起跪了许久的少夫人,带着她转向两侧端坐的亲眷。
小柳氏忍住不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介绍亲眷,殷舒窈只当无事发生,乖顺地一一行礼改口叫人。
因着镇国公府的特殊性,谢家亲眷并不多,寻常往来也不密切,除却方才呛声的那位年轻妇人关系稍近一些,其余只认了亲,点头给了红封便算了事。
待此事了,小柳氏的心情才算好了些,复又将打起儿媳妇的主意,柔声向谢臻道:“公爷,你看舒窈刚嫁过来,难免对家中多有不熟,诗儿与她年岁相差不大,正好叫那丫头出来认认人,让她姑嫂两个一块儿玩。”
陌生的名字让殷舒窈不由得暗暗揣摩起来:听婆母的口气,那诗儿应当也是府中的小姐?可她来前了解过,如今镇国公府三位嫡出的子女只剩下谢瑜一个,从未听过还有更小的小姐。
难不成,府中还有庶出的孩子?
她正想着,却听公爹不容置疑地否决了。
“不必急于一时,待璟之媳妇入过宗祠,二人有的是相处的功夫。”
小柳氏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反驳谢臻,只气的暗暗攥紧丝帕,将怒火都转移到儿媳妇身上。
见不见诗儿那低贱丫头只是小事,可这虞州来的儿媳妇,一来就让自己落了脸面,日后若不上些规矩,她岂不要和谢瑜那讨厌鬼一样,眼里都没自己这个婆母了?
殷舒窈来不及细想,便被一名老嬷嬷扶起,胡叔则候在门外,似是要引她去某处。
“老胡,那混账不在,你先带少夫人去祠堂,待入过宗祠族谱,便将库房的钥匙也交她一份。”
此话一出,小柳氏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起身反驳道:“公爷,舒窈刚嫁过来,对府中多有不解,更何况她与璟之新婚燕尔的,恐怕不……”
“就是知道她不了解,才叫老胡带着。”谢臻也不给殷舒窈出言推拒的机会,当即态度强硬地挥了挥手,让胡叔领她出去。
“好了,我还有事,余下的你好好招待吧。”说罢,他起身向众位亲眷致歉,丢给小柳氏这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殷舒窈从前也听说过关于公爹性子强势的言论,如今真切见了,才知他在这家里,确是说一不二的。
她思虑过,将来自己可能会执掌镇国公府的中馈,却没想到公爹这般早就要让她接手,这于婆母而言,怕是个威胁,并不合时宜。可现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她只好恭敬地向婆母辞了行,随即跟上胡叔先往祠堂去。
入族谱一事早有安排,只待她来,很快安排妥当。
“少夫人,请往这儿来。”
殷舒窈随胡叔的指引跪到香案前一块蒲团上,恭敬地对谢家先祖上香磕头。在这间隙,她发现胡叔的目光在右侧两块牌位上停留得最久,目光似有悲戚,便小心投去视线。
一块是谢瑜生母,亦是公爹的原配夫人,梅氏的牌位;另一块则是已故谢家长子,谢临风的牌位。而最引人注意的,是两块牌位之间,一块刻有雪字的羊脂玉。
望着这个字,殷舒窈心中明了:这块羊脂玉约莫是为了谢皇后所立。
想到无缘相见的婆母与传闻中甚是风光霁月的兄姐,她也不免有些伤怀。
谢小将军为国捐躯,死在了西北,甚至没能带回一个完整的尸首,谢皇后也在生下小太子后撒手人寰,死因至今尚未明。
殷舒窈望向身侧那只蒲团,心中五味杂陈。她思索了片刻,还是再度俯身,连同谢瑜的份也一并磕了。
……
远处,汝阳城郊。
一株梅花静静立在亭下,即便到了这个时节,枝头上仍有零星几朵梅花。梅花枝上挂着三块小小的玉牌,风与雪二字轻轻荡着,好似在不住地摇头。
谢瑜仿佛见到寡言的大哥板着脸拧眉,而骄傲的阿姐正连珠炮弹般训斥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话,却发现无从说起,无数沉重又压抑的回忆将他向虚无中拉扯,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看了看掌心已有些发烫的玉牌,忽然抬手将其悬在那三块玉牌之下。
“我会的,答应你们的,我都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