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相略带英气的女子好似是个自来熟，见这里不剩几人，便搬了张凳子坐到婚床旁，主动开口道：“你的婚服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先前远远地见你走进来，简直像……”
说着，似是肚中词穷，搜肠刮肚才想出一句夸赞：“像是九天仙女穿着霓裳羽衣下凡！”
这直白的话语令殷舒窈微有意外。
隔着珠帘与圆扇，她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能依稀从服饰分辨身份——那一身服制的规格几乎与镇国公府相近，亦是侯爵勋贵。
汝阳城里高门的内妇原也有活泼大胆的？
殷舒窈初来乍到，还未摸清汝阳城里大大小小世家的情况，加之先前六公主那莫名的敌意，令她不敢松懈，仍是谨慎地轻声道谢。
但这似乎并未影响到那位女子的热情，她克制着自己想要摸一摸嫁衣的冲动，目光自烛火下光华流转的裙摆望去，好奇道：
“裙摆上这些羽毛是你自己缝上去的么？和背后的绣纹浑然一体似的。宫里的司衣局可做不出这样的衣裳，她们的眼光，都沉默乏味得很。”
说到这件嫁衣，殷舒窈的眉梢便不由自主上扬，轻轻点头：“嗯，这是孔雀的翎羽，取了尾部最鲜亮蓬松的那几根，再用金线悉数自根部缝制进提花绫中，覆盖在嫁衣上便可。”
在生人面前，她不想说的太多，以免让人觉得自己还惦记着从前在虞州城的生活。但百密一疏，殷舒窈自幼金山银山里长大，虽从不铺张浪费，到底也出手阔绰，落到有心人耳中，便有几分“炫耀”滋味。
另一名始终沉默的妙龄少女听见这话，便掩唇笑了笑
“这样别具一格又富丽堂皇的嫁衣，除了秦家，怕也少有人家做得出了，殷姑娘真有福气。”
这道声音婉约轻柔，分明也是夸赞的话，却让人心里有些别扭，尤其是还叫她殷姑娘……
殷舒窈微微敛眉，装作听不出其中深意，缓缓道：“这尾羽并不难得，缝制过程也算不得复杂，只是费一些时间。”
她方说罢，那英气女子也不满地蹙了蹙眉，本想张口同身后的姑娘理论两句，到底忍住了，又扭头看着漂亮的新娘子。
“不用管她。殷娘子，我很早就听过你的传闻了，你设计的那套‘马绺儿’是我见过最好的骑装，可惜路过虞州城时没来得及与你一见。”
殷舒窈这下是真正有些意外了，“马绺儿”还是四年前她所设计的一套骑装，只在三四月里卖过一阵子。这位夫人既能说起这个，想来确在虞州城待过，也留意过自己。
她不由得动了动心思，自己初来乍到，又嫁入高门，将来定是要与其他世家打交道，如今正好遇到个活泼的，或许可以试着结交。
思及此，殷舒窈主动道：“夫人谬赞，马绺儿能得欣赏，是它的福气。夫人若是喜欢，日后我再画个样子送过去，只是我初来乍到，还不识夫人府邸，还望夫人不要介怀，提点一二。”
闻言，那英气女子松了口气，挥挥手爽朗道：“哎呀，不用叫我夫人，听着好生分，直接叫我名字就是。”
“我叫林晚晴，是抚远将军府的，往后你要是不介意，随时给我下帖子，我……”
话未说完，身后紧闭的门扉忽然被人大力推开。
一团同样红彤彤的身影大步流星踏进来，同样的翎羽穿在这人身上，行走间自有一阵喧嚣疾风，教身后的掌事嬷嬷追的东倒西歪。
殷舒窈的脊背瞬间绷成一道直线，握着团扇地指尖不自觉掐了几分劲。
谢瑜随意地瞥了她一眼，随后看也不看挤眉弄眼的嬷嬷，抬手就将门推到墙角，不耐烦地赶人：“林晚晴你杵在这儿干什么？还让她给你下帖子，下到高家去吗？做梦！”
方才酒席上老顽固说的话就让他心烦不已，如今又看到这对头，顿时一点好脸色都没了。
提及高家，林晚晴的脸色亦刷的拉下来。她最讨厌别人在外强调她的“不自由”，已嫁作高家妇，尤其这人还是某些混蛋。
寻常宴会她都能推就推，今日为了崇拜的殷娘子罕见的出了趟门，可一想到这么好的殷娘子就是嫁给了这个混蛋，她的好心情也全都没了！
林晚晴狠狠一咬牙，这个场合不能发脾气，就当为了殷娘子忍一回！
最后看了眼娴静温柔的新娘子，她愤愤起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叮嘱道：“我先走了殷娘子，以后若是你闷了，想找人说话，一定要给我下帖子啊，我自会来寻你的！”
回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关门声。
现下连那只说了一句的姑娘也悄然退了出去，几名嬷嬷挤在角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和这小霸王提却花去扇的事儿。
“小公爷，吉时就快到了，您该哄新娘子却扇啦。”
谢瑜顺手抓起桌上贴着喜字的琉璃酒盏，头也不抬道：“她没手吗？”
喜床一侧传来细微的吸气声，他闻声抬眸。
是一个穿着喜庆的丫鬟，立在殷舒窈身侧，可能是她的陪嫁丫鬟，瞧着就快背过气去了。
“嘁。”
谢瑜觉得没意思极了，不情不愿地放下酒盏，抬腿向躲在团扇后的人走去。
自从他进来，殷舒窈便憋着一口气，心头乱糟糟地，既希望这人不要再犯浑，又害怕他真的靠近了，自己又没有理由打发他走。
余光瞥见熟悉的婚服来到眼前，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越发将团扇攥紧了。
熟料掌心一痛，那团扇径直被人拽了出去。
她抓的紧，扇柄磨蹭过掌心，升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殷舒窈忍不住拧起秀眉，视线一抬，便直愣愣地撞进一双明亮闪烁的墨瞳。
谢瑜的眼里倒映着火光，狭长眼尾染了微微红晕，却看不出什么喜色。两瓣薄唇轻抿，垂下的马尾梢贴在肩侧，比之上回爬墙头时多了几分冷清。
若细看，会发现其中还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龙凤烛忽然噼啪一声，中断了二人短暂交接的视线。
殷舒窈垂下眼眸，不由得有些疑惑，为什么谢瑜两次见到她，都有一瞬讶异？他们两个从前应该没见过才是。
但现下她没心思多想，没了团扇遮挡，这偌大的婚房好似变得逼仄起来，令她浑身不自在。
——她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共度此宵。
谢瑜转了转团扇，扭头看向仍杵在屋里的嬷嬷。
“天色不早了，嬷嬷该回宫复命去。”说罢，他将团扇丢到床里，大喇喇坐到殷舒窈身侧，暧昧地一挑眉：“洞房花烛，总不至于还要看着我吧？”
殷舒窈蓦地闭了眼，周身皆因这话竖起抗拒。
领头的嬷嬷看着桌上准备好的食盒欲言又止，合衾酒还没喝，该说的吉祥话一句也没说上，可偏偏这两人谁也不提。
明明看上去是那样般配的一对璧人，坐到一块儿就跟冤家似的。
谢瑜无所谓地收回视线，自顾自解起领口暗扣，动作又快又莽，顷刻间就将衣领解了大半。
嬷嬷们顿时老脸一红，暗叹一声祖宗便忙不迭退了出去。
阖门声又起，耳旁脱衣裳的声音在一派安静中显得越发突兀，殷舒窈再安坐不住，睁开眸子便向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着床栏才停下。
若非因着新娘子不能离开婚床的规矩，她怕是要离的更远。
殷舒窈求助地看了眼琉衣，又察觉此举不妥，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盯着绣鞋不出声。
这一番动静引谢瑜转眸。
他又仔细看了看殷舒窈的脸，而后幽幽垂眸，看了看她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婚服。
先前迎亲时他没注意，现下一对比，才发现两件婚服袖口上的花纹不同。她那衣袖上用金线绣着双飞雁，而他的则是普通瑞兽。
——区别对待啊。
谢瑜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顺手捞过那把可怜的团扇，挑开殷舒窈额前轻晃的珠帘。
“小裁缝，这婚服是你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