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轿外锣鼓喧天,炮仗噼啪放了一路。迎亲队伍从北街出发,红彤彤的颜色一直蔓延向重明巷,一抬抬沉甸甸的嫁妆压得扁担直往下塌。
围观的人从打头第一担开始数起,直数到那头进了重明巷,这边还有不少担没出街,可算是见识了一回十里红妆。
四月初九,这是钦天监翻遍了老黄历定下的好日子。陛下看重这桩亲事,秦家又家财万贯,喜钱给的极爽快,底下人乐的跑腿,将婚事办的漂漂亮亮。
唯独成婚的两位主人公,没一个脸上写着喜色。
殷舒窈坐在摇摇晃晃的喜轿里,喜娘的吉祥话,外头一切喧闹声却都入不了她的耳。她的耳朵里全是谢瑜接亲时的妄语,诸如——
“什么?还要对对子?没人说娶媳妇还得会写诗啊?”
“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汝阳城谢三爷不通文墨,等爷写诗,你们是不想新娘子出嫁吧?”
“这样,北川你来,随便替我作两首,让他们别烦我。”
这是一个新郎官该说的话吗?他这么狂妄无礼,怎么不直接抗旨去啊!殷舒窈死死攥紧了团扇,都不知道接下去要如何拜堂,更遑论之后的日子了。
正恼怒着,喜轿忽然停下,一团红云风似的飘到轿子前。
“哎呦,小公爷您可悠着点呐!”
喜娘被忽然出现的新郎官吓了一跳,好歹是经验丰富的,当即改口喜道:“新郎官着急见新娘子呢~小公爷,您得踢轿啊,踢三下轿门,新娘子才好下来呢~”
谢瑜烦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点玩味来,这个环节还行,他还觉得有点儿意思。
在喜娘殷切的注目下,新郎官悠悠转到轿门前,抬脚就踹了过去。
“哐当”一声,那门便被直接踹开,两扇红木板摇摇欲坠的挂在框上,风一吹,便哐里哐当掉在地上。
喜娘的魂儿都被这一脚踹飞了去,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眼睁睁看着新郎官把手伸进了轿子里。
“快点儿,还等着爷请你下来呢?”
不耐烦的声音隔着团扇传进来,殷舒窈掐着扇柄的指节捏的发白,气的脑仁儿直紧。
这只手对她来说很陌生,可那一截绣着瑞兽纹的袖子却熟悉的很——这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婚服。
——不能和自己的双手过不去,看在婚服的份上,不可失了分寸。殷舒窈压下心中怒火,缓缓伸出左手。
可她的指尖还未碰到衣袖,那只大手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反手捉住她,直接向外用力一拽。
殷舒窈一只手还要拿正了团扇,被这么一拽,身子都歪了几步踉跄。
“哎呦我的爷,您可不能这样拽新娘子啊,新娘子瞧不见路,您要温柔些!”喜娘一颗心都提上了嗓子眼,生怕这娇娘给拽出什么好歹来,忙不迭跟上前好言相劝。
这些话在谢瑜耳里根本起不到分毫作用,他直接拽着殷舒窈来到火盆前,伸手一指:“跨。”
殷舒窈活了十八年,还从未如此刻这般抑制不住情绪。这只手掌温暖炽热,却抵不过她心底蹭蹭而上的怒意。胸腔里像点了把火,点燃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没忍住挣了两下手,却引得谢瑜越发不耐烦。
“干嘛,迈不开腿?行,那爷抱你过去,赶时间呢!”
话音刚落,殷舒窈立刻感觉身后传来动静,吓得缩起后腰,避开那讨厌的手。她都不敢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谢瑜一起丢人是幅什么画面。
没规矩,粗鲁,蛮横,野人!她搜肠刮肚了自己所能想到所有骂人的词,狠狠一咬牙,一边骂,一边端起了浑身的架子,尽一切优雅的姿态跨了过去。
之后的拜堂等流程,殷舒窈已然完全麻木了,任由谢瑜怎么胡来,上首的国公爷气的怎样吹胡子瞪眼,她都岿然不动,面无表情。
现在就算谢瑜把那两只大白鹅抱来拜堂,她也没甚么不可,只要早些结束,让她早些远离这令人头疼气闷的地方,回屋静静待着就行。
直到沉重的身体挨上了喜床,殷舒窈紧绷的神经方得以缓了缓,长长歇了一口气。
有了迎亲时的“教训”,现在也没人敢留在这儿撺掇谢瑜写催妆诗了,只有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与世家夫人还留着。
为首的少女瞧着十三四岁,却被众人簇拥着,不住地与她攀话,反而不太关注今日的主角。
慕容玥一袭华贵宫装,特地挑了最鲜艳的朱红,为的就是压这传闻中美名远扬的新娘子一头。可待看到对方那身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奇婚服时,便不悦地拧起眉头:
“这就是江南首富秦家那个外孙女?什么伯府的女儿?”
“回公主的话,这位就是……”
“本宫问你了吗?要你多嘴?”慕容玥最不喜旁人自作聪明,当即头也不回道:“夏青,掌嘴。”
清脆的耳光声赫然响在耳旁,打的那黄闪姑娘措手不及,一张脸涨的通红,哇一声便哭着跑开了。
众人不知六公主为何忽然发难,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这可不仅是给那姑娘难看,更是给新娘子难堪。
殷舒窈被团扇遮面,看不见眼前的纷争,却敏锐地从只言片语里摸索出眉目来。
旁的公主应当不会特地出宫来此,也只有先皇后所出六公主慕容玥,她与谢瑜也算是亲舅甥,来一趟倒是说得过去。
只是……这位地位尊贵的外甥女,似乎来者不善啊。
殷舒窈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柔声道:“回六公主,臣妇乃敬文伯府殷氏,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公主宽恕。”
慕容玥听她轻柔婉转的声音,便当她是个矫揉做派的,与她最喜欢的婉姐姐相去甚远,越发看不上她。那双飞扬的凤眸睨着满是彩羽的华贵的嫁衣,冷道:
“若非父皇执意如此,今日坐在这儿的本该是婉姐姐!哪轮到你这小门小户嫁进谢家。殷氏,你可记住了,别以为嫁给了舅舅,你就能爬上枝头做凤凰,本宫可不认你这舅母。”
殷舒窈默了默,似乎明白这位金枝玉叶的仇视从何而来了。
若是有的选,她也愿意将这位置让给那位婉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攀高枝,嫁进这世家大门的。
谢瑜不想娶,她也不想嫁,可事已至此,她更不想在人前露怯。
“臣妇谨遵公主教诲,定不辱谢氏门楣。”殷舒窈扬了扬唇角,声音就像珠玉碰了瓷盘,清脆悦耳,听不出一丝异样情绪,发上金步摇亦是分毫未动,端的雍容大方。
慕容玥碰了个软钉子,俏脸上满是愠怒,可她摸不准小舅舅的意思, 到底不敢闹得更过分,只丢下一句“虚伪”,便气冲冲拂袖而走。
公主一走,不少命妇与姑娘都不敢再停留,方才这一遭可不正是公主打下马威,警告她们不许同新娘子走的太近么!
人群作鸟兽散,只剩下一名长相略带英气,穿着命妇衣饰,打扮却仍像未出嫁时的姑娘,以及另一名始终默默打量新娘的妙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