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贝勒府”。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努尔哈赤带着队伍进院时不仅打破夜晚的宁静,也打破了人间的安逸。
东城贝勒金台吉一改往日反复无常的小人本色,安安静静地跪在叶赫家族的祠堂里面,面对着叶赫的列祖列宗,金台吉双眼紧闭,也许忏悔着过往,也许只是等待死亡。
院子里乱闯乱跑的吵闹声终于停止了,金台吉知道努尔哈赤到跟前了,睁开双眼,站起身掸了掸衣服,随手拿起一块,又看看祠堂里满屋的稻草,抬手将一根点燃的蜡烛扔上去,脸上呈现出阴冷的笑容转身走出灵堂,站在祠堂的阁楼上,俯视着站满庭院的军队,各种不同颜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好不壮观。
“努尔哈赤,你也太看得起我们叶赫了吧,带这么多人来攻打叶赫,金台吉荣幸之至啊,哈哈……”金台吉的笑声越来越大,响透整个院落甚至飘向叶赫东城的每一处土地。只是充满着凄凉和无奈。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努尔哈赤骑在马上停在院里,抬眼望着金台吉,冷冷地说:“明万历四十三年,你将本已许配于我的东哥,擅自做主许给蒙古。天命四年,大明派来四十万大军来围攻我建州,你不顾女真结盟之意,出兵相助大明,就这两点,足以有理由让我灭你叶赫鸡犬不留。”努尔哈赤两眼已冒凶光,绝对是气吞山河的霸气,眼前小小的叶赫城根本不是他的心头之患了。
雨中的岳托和都类同时转头,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掀起一丝调皮,果然玛法也是为了红颜。
“努尔哈赤,若是有人敢踏上阁楼半步,东哥的牌位我就毁给你看。”金台吉声音突变,一双眼睛怒瞪着努尔哈赤,双手握住手里的牌位,试图将它折断。
努尔哈赤冰冷的脸上果然有了一丝紧张的情绪,瞟了一眼已经跑上阁楼台阶的正蓝旗人,回头又瞪了眼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赶忙轻斥一声,士兵立刻退回他们身后,还是忍住不住瞪着金台吉喊道:“金台吉,你已无路可走,赶紧投降。”
金台吉并不回话,只是淡淡笑着,众人却见一团烟雾从金台吉身后的屋子冒出。代善心知不妙,大喊一声:“来人把他给爷拽下来。”
正红旗营的人立刻跑上楼梯,金台吉不管不顾,直接跑入烈火之中,众人惊讶之下,也知为时已晚。
金台吉站在烈火之中,衣衫霎时间被火苗吞噬。只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片刻之后,大火之中,传来金台吉的声音:“努尔哈赤,你听着,叶赫那拉就算只剩下一个女人也会找你们爱新觉罗报仇雪恨的,哈哈哈。”
笑声夹着恨意飘荡在整个上空,众人都是满脸骇然。金台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火势却越来越大。
“阿玛,火势越来越大,我们赶紧撤出院子。”努尔哈赤竟然是恍恍惚惚的,代善一把拽住努尔哈赤的马,招呼众人,依次退出金台吉贝勒府。
东城贝勒金台吉以身殉社稷,自焚而亡,他明明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卑鄙又无耻,可就在大火燃尽后,他所有的过往也都被清除了。
天亮的时候,熊熊大火终于熄灭。贝勒府里幸好还有一些房屋没有受损,代善命人收拾出几间空屋子,让阿玛和众人休息。
正蓝旗的三额驸吴尔古代站在院子里,望着金台吉自焚的方向愣愣发呆。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人命卑如草芥,事事瞬息万变。金台吉以这种壮烈的方式结束一生,叶赫那拉也要退出历史。那他呢,以投降的方式苟且偷生,可哈达那拉一样不复存在,双手背立而站,看着天空长叹一声。
“三姑夫,近日奔波,早些休息吧。”都类的声音传来,吴尔古代心中一惊,回头见都类和岳托两兄弟一前一后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吴尔古代对两人点点头抬脚而去,突然又停下脚步走到两人身边,一脸正色地望着两人:“熙儿可以安全回府,多谢两位台吉了。”吴尔古代拱手对两人鞠躬行礼,不等他们回话,转身离去。
夕阳停在半山之间,周边的云彩通天泛红,美丽不可言表。城中暑气已消,空荡荡的街道上出现了人群的走动,大金的军队在收拾城中的残局。
岳托望着城中忙碌的大金士兵也是一声轻叹,曾经的叶赫也是风光无限、雄霸一方,十几年的光景而已,已是城破人亡了,震撼金台吉的所有所为,为其可悲亦可叹,如今只剩下叶赫西城了,爱新觉罗就要统一整个女真了。这白山黑水之间,甚至整个辽东地区在没有力量可以与之抗衡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却是空空荡荡。
“岳托台吉,西城的贝勒爷派人来投降了,大汗请您去东城议事厅议事。”一个小兵走来打断岳托的思路,岳托抬脚而去。
议事厅内,努尔哈赤面朝南端坐椅上,深邃的褐色双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很复杂,像是各种气质的混合体,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和霸气,让人觉得天威难测。
在他的下首两边坐着分别坐着代善、莽古尔泰和阿敏,代善还是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手里握着一张信纸,是西城送来的投降信,他读完信后,议事厅内就彻底安静下来了。西城使者强忍内心恐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强者们决定他们的生死。
努尔哈赤给代善一个眼神,代善立刻命人将西城使者带出去,见岳托迎面走来,等他行完礼,抬手将信递给他。
岳托双手接过信纸瞟了一眼,是西城那位贝勒爷的信,无非就是投降,信中最后一句话吸引了岳托的注意,信中所求就是留住他的性命。他要倾西城所有投降,城中物也好,人也罢,任取。但求留住他的命。岳托冷哼一声,都类形容的不错,真的是“货”,没原则更没人性。
“阿玛,西城既然已经投降,我们就接受吧,也省了我们的麻烦。”等西城使者完全退出去,代善便开口说话了,岳托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阿玛,阿玛也好,玛法也罢,好像都对叶赫很宽容,要知道当年灭乌拉时,谁都没有手下留情的。
“二哥,我们都知道布扬古是你的妻弟,你也不用如此袒护吧。”莽古尔泰很不满,叶赫这个他们爱新觉罗最大的宿敌,他总以为会打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可偏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实在觉得憋屈。
不等代善回话,又看着努尔哈赤说道,“阿玛,叶赫根本不是我们对手,我们杀进城,灭了叶赫,就大功告成了,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干什么!”
努尔哈赤素知这个儿子一向鲁莽,胸中毫无点墨,可这些年来,能够和他直截当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对莽古尔泰总会有些偏宠,看着莽古尔泰只是淡淡一笑。
“大伯,那我们该怎么做?”
努尔哈赤却没有理会阿玛,看向岳托问道:“岳托,你觉得呢?”
“玛法,布扬古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留着也只是浪费粮食。”岳托不紧不慢地说。
莽古尔泰和阿敏同时抿嘴一笑,这小子杀伐果断,出手干净利索,就是从来就不会顺着他阿玛的意思。
代善似乎也习惯了儿子的性格,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汗阿玛。
“其实打仗和做人一样,成功与否跟判断能力有很大关系。”努尔哈赤若有所思地看着岳托说。
岳托愣了片刻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人心确实比小人的生死更重要。”
努尔哈赤面露喜色,看向代善:“我们接受投降。你去处理吧。”
代善同样面露喜色,忙点头行礼,躬身走出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