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锦调笑道:“不让人家活,还不让人家死了!即便是再森严的死囚牢,还能拦得住那些个着急投胎的?”】
邓伊雒午后从三山门出城,按约定的时间提早半个时辰来到莫愁湖畔,果然在湖的西岸看到一艘巨大的楼船。她先是穿过一片片芬芳浓郁的花圃,随后来到一畦一畦不规则的荷塘,小路的边上有石凳,正适合她在此处边赏景边等邓小妹。
荷叶在阳光的映射下,如同一片片轻薄的翡翠,在荷塘中撑起一方阴凉的天空。晶莹的水珠好似一只只攒动的精灵,流转腾挪,在荷叶上随风起舞。亭亭玉立的荷苞尖上,腊红色的蜻蜓从一个顶滑翔到另一顶,细嗅着相差秋毫的花香。邓伊雒正看得专注,冷不防被人猛地推了一下,顺势就往塘中跌去,幸好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身。
依旧惊魂未定的邓伊雒转身一瞧,原来是邓小妹,佯怒道:“你这歹人,这是要谋害于我!”
“你有什么好谋的,财还是色?我还不如顺手牵头驴来得实惠!”
“好呀,你个老巫婆……”两人疯闹了一会儿,揩手一同朝楼船走去。
远远的即可瞧见,船头恰好是一只鸟首的形状;行至湖边,可见两侧各嵌有一只团形的红羽铜雀,成了绝妙的点睛之笔,看上去亦是赏心悦目。
“朱雀楼!这不是沈万三女婿顾学文的那艘朱雀楼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邓小妹惊问道。
“没错,正是那艘在秦淮河上臭名远扬的朱雀楼。顾学文出事后这艘船就被官家没收了,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存放,于是便搁置在徐家的莫愁湖。”
“莫愁湖被徐妙锦这小姑娘打理得跟画儿一般,朱雀楼更是成了一道名胜,没敢想今生竟然还有机会一睹朱雀楼的风采!”邓小妹感叹道。
“走,咱们上去瞧瞧。”
姐妹俩沿着云台行至楼船下,有两名侍从正在登船口守候,其中一个侍女引着二人上了朱雀楼。上船后两人可以看到,事实上朱雀楼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清静了,反衬出一丝低调的奢华。楼船上有负责掌舵和风帆的船工,皆各司其职,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扬帆起航。
两人本以为徐妙锦会在楼船的最高处即二层的平台设宴,没成想上面却是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直至侍女带着她们转到船后身,眼前的景色有豁然开朗之妙,好似武陵人误入了桃园。
原来,在楼船的尾部,由铁链系了数只小船,小船上精心布置了紫竹、绿竹、湘妃竹等各色竹林,弥满了超凡脱俗的幽隽意境,而设宴的蓬船恰好安排在竹林包围的圆心点上,可谓是匠心独运。
邓伊雒和邓小妹跟随侍女由铁索桥来到蓬船,才发现其他几位客人比她们来得还要早。徐妙锦给她们一一作了简单介绍,其中两位正在对弈的,一位是犹擅墨竹的王绂,一位是大诗人韩奕;另一个戴着草帽在船尾独钓的是号称湖海散人的罗本,须发已然尽白,年纪应该是不小了,却是酒不离手,一会儿一口。
这个徐妙锦是中山王徐达的第三女,十五六的年纪,正值豆蔻年华,不仅美若仙子,更是才华横溢,成日里与文人墨客打成一片。特别是朱元璋把莫愁湖赐给徐达后,家里没人愿意整日里出城打理这么一块看似鸡肋的不毛之地,而偏偏徐妙锦特别钟情于此地,于是花了很多心思在这里,一时间莫愁湖成了他们赋诗作画的绝佳根据地。
邓伊雒由衷地夸赞道:“我们的妙姑姑可是越长越漂亮了!”邓伊雒虽说比徐妙锦虚长几岁,但论起来,其父邓铭和徐妙锦才是一辈儿的,因而她和邓小妹都习惯称其为“妙姑姑”。
邓小妹跟着夸道:“妙姑姑这绝世容颜当真是美得天下无双!”
“你们这一口一个的‘妙姑’,倒像是给我安排了个出家的法号,妙锦比你们都小,以姐妹相称即可,不必拘泥常理。”
“那怎么可以呢,辈分还是不能乱的。”邓小妹连忙回道。
邓伊雒则是感激道:“为了帮我攒个饭局,让妙姑姑费了这么多心思,实在是感激不尽,伊雒在此谢过了!”
“区区小事,何必挂怀!怎么,你的贵客还没到?”
“估计是公务在身,一时还没能脱身,应该也快了。”
“不急,咱们也是难得一聚,恰好趁这会儿功夫聊聊。”徐妙锦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是啊,上次见面时我们的父亲还都健在,可现如今……唉……”邓伊雒感慨道。
邓小妹当即附和道:“听说中山王当时也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仇恨是可以归类的,或者说她宁愿将它们归类。
徐妙锦知道邓小妹欲言之事,她也不避讳,直接反驳道:“传言说什么我父亲被赏赐了烧鹅这等发物,以至于病发身亡,那些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信不得的。就父亲和圣上的关系而言,朝廷上上下下无人能及,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不过是嫉妒而已,才编出这等烂到骨子里的故事来!”
邓伊雒知道邓小妹是想寻仇恨,为开国的功勋们鸣不平,没成想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关键是她找的这个目标太不合适了,徐家的后人能一样吗,没有比他们更忠心的了。于是她设法化解道:“故事就是故事,编得再像,大多也是假的,但咱们眼前的景色却是真真切切的,太美了!过去的莫愁湖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不过是一处烂泥泡子,妙姑姑这才打理几年,此处竟然成了风景名胜。江南美景本就胜于他地,你却又来个锦上添花,这么干,让别的地方以何面目见人!”
小姑娘本就以此为傲,经邓伊雒这么一夸,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美滋滋地说道:“瞧姐姐说的,哪儿就有那么好了!不过今日这竹林却真真是花了心思弄的,一会儿让你们见识一下‘曲水游竹’的绝美,为此我才特意邀请来九龙山人王绂!”
“刚刚那个王绂就是当世最擅墨竹的九龙山人?”邓小妹惊奇地问道。
“对呀。”
“他……他不是受胡惟庸案的牵连,被发配到大同充军了吗?”
“小妹姐姐,此等百年不遇的绝世奇才,让他跑去当个戍卒岂不是暴殄天物。他那双手天生就是用来握笔的,舞刀弄枪呀,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邓伊雒和邓小妹异口同声地问道。
徐妙锦直言道:“没错,是我命人偷偷把他放回来的,放心吧,圣上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妙锦计较的。”
正说到这儿,侍从前来请示是否上菜。邓伊雒瞧瞧跟约定的时间已是晚了半个时辰了,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抢先说道:“我们先开席吧,都等这么久了!”
“急什么,又不是要赶什么吉时吉日的,等客人来了再上,大不了再热热嘛!”
“最近他们死囚牢接连死人,有点不好控制,估计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邓小妹为皇甫修开脱道。
徐妙锦调笑道:“不让人家活,还不让人家死了!即便是再森严的死囚牢,还能拦得住那些个着急投胎的?”
三人笑成一团,接着闲聊。大概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她们终于看到皇甫修由侍女引着姗姗而至,于是徐妙锦命人解开缆绳,并张罗大家入席开宴。
众人于桌前盘膝而坐,此刻罗本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将手里提着的一竹篓鲜鱼交给一边的侍从,仅说了“抓紧炖”三个字,而后坐在特意给他留的位子上,再无一言。
见客人都齐了,徐妙锦落落大方地举起酒杯,说道:“今日以赏竹为名,特邀诸位才子佳人来莫愁湖小聚,主要是找个由头请大家来喝酒。来,我先干为敬。”
徐妙锦酒杯刚刚放下,随即斟满,接着提第二杯:“一会儿值得期待的当真还不少,湖海散人的鲜鱼汤,”她把目光转向韩奕:“大诗人新鲜出炉的佳作,”随即又瞧向王绂:“以及久负盛名的墨竹。这曲水是活的,游竹却是死的,但我们可以亲眼见证‘九龙山人’如何以神笔把墨竹给点活的!来,我们再干一杯。”(王绂此前常年隐居九龙山,因而自称九龙山人。)
徐妙锦干掉酒后,突然对视皇甫修,说道:“皇甫大人公务繁忙,拔冗来此,也是难为您了。”
皇甫修不敢含糊,连忙斟满酒杯,双手敬上:“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是小的唐突了,不知郡主殿下在此,修先自罚一杯。”说着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你这话是什么道理,难道本郡主没来,皇甫大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迟到了?拿我们伊雒当什么了?”
韩奕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皇甫大人此言的确是有欠推敲,该罚!”
王绂也附和道:“的确是该罚,若是换作我呀,可不敢拿一杯来了事。”
皇甫修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只好端起自己的酒壶直接往下灌。
邓小妹看了忍不住劝道:“还来真的呀,差不多得了。”
邓伊雒则是假意附和:“是啊,差不多得了,妙姑姑的酒也是挺贵的呢!”
“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好酒也是要送给才子的,皇甫大人的才华我等可是仰慕已久的。”见皇甫修好不容易才把一壶酒喝干,徐妙锦接着说道:“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皇甫大人刚刚迟了可不止是寸光阴呀,你说这寸金相当于多少美酒呢?这酒杯呀太过小气,咱们每人陪皇甫大人补上一壶可好?我先来。”说着,徐妙锦当真操起酒壶一饮而尽,看着这么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竟有如此魄力,众人都看呆了。
皇甫修哪还敢在那傻看着,赶紧跟着又干了一壶。
“来,皇甫大人,老朽也敬你一壶……”
“来,皇甫大人……”
“来,皇甫大人……”
……
除了邓小妹,每个人都陪着喝了一壶,皇甫修酒量就是再好,此刻也是头晕目眩了。一轮过后,徐妙锦提起酒壶,再次一饮而尽,而后说道:“诸位陪着皇甫大人喝好,我给大家助助兴。”言罢,起身朝船头摆着的一张古琴走去。
邓伊雒了解徐妙锦的性子,她是不喜皇甫修这个人,因而找个借口离席。徐妙锦酒后的琴声更加抑扬顿挫,在小船上随风浪和游竹起舞,最妙的是那竹林里并非徒有其表,时不时还会传出啾啾的鸟鸣与琴音相和,除了酒稍有点上头,其他所有的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不多时,鲜美的鱼汤出锅了,离着数丈远都可以闻到那股诱人的香味儿,几个人品尝过后更是赞不绝口。美酒的层层积淀,再加上点醒灵魂的鲜汤,顿时激发了韩奕的诗性,当即手扶船舷慷慨赋诗一首。
湖中
寻得个扁舟,乘闲到处游,舍得马裘换美酒。不问人家僧舍里,堪住处,便夷犹。雨歇淡烟浮,黄鹂鸣千竹。莫愁湖畔鲜鱼羹,倘遇桃花源里客,随着去,莫归休。
“我说友石生啊,我的诗都对付完了,你给配幅墨竹吧!”(王绂号友石生。)
“今日是不行了,不胜酒力,此刻腕力虚浮,是万万画不得竹的。”
“这是为何?人家米癲越是醉酒,写出来的书法越是难得,你何不效仿之?”
“他是米芾,我乃王绂,虽是一音之差,却是差以千里。其超逸入神的境界是吾辈习之楷模,绂不敢比肩。且竹乃秉直之君子,若是强行提笔,难免歪斜,没的以笔墨污了良竹,岂不是罪过!改日找补,改日。”
“好吧,今日就先放过你,改日补过。但今日的酒是逃不过的,来,罚酒半壶。皇甫大人,别光看热闹,咱们一起陪一个。你看人家湖海散人,近八十的高龄了,与在座的比起来一点都不差事儿,却未见半分醉意,实在是佩服呀!”
皇甫修干了酒后放下酒壶,大着舌头说道:“我也是佩服了,这个散人自打开席,一个字也没说过,你这钓的到底是什么鱼,我怎么看不懂呢?”
见皇甫修此时已经有些多了,邓伊雒给他打了一碗鱼汤,而后说道:“你尝尝是什么鱼。”
罗本此刻缓缓开口道:“我用的是直钩,钓的自然是愿者鱼。”
韩奕笑道:“哈哈,莫不是,姓姜渔父!”
王绂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皇甫大人莫怪,也不必顾虑那么多,这是湖海散人多年来的习惯,喜欢观察。”
“观察?是给人看面相吗,那就给这两位小姑娘看看,咱们也见识见识。”皇甫修哪里肯信,因而故意刁难道。
“哈哈,看面相?好,倒也差不多。这个不难,让老朽试试看。” 刚刚还惜字如金的罗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不仅话多了,一双眼睛也变得明亮且深邃,仿佛真的能洞察一切。
“先说伊雒这孩子,她最大的优点呢,是磊落,但同时也是你的弱点所在,容易被人利用。多经历些事情,对你是好的。”
“‘湖海散人’的确是厉害,我妹妹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轻信他人。那我呢?”
“小妹呀,你过于执着,内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要学会‘放下’,同‘舍得’的道理是相同的,你只有放下了,才有可能收获更多美好。”
“是呀,我该学会放下……”邓小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而后独自饮下一大口酒,接着提议道:“别差这一个人了,也说说皇甫大人吧。”
“嘿,我有什么好说的,说说你们俩就行了。”
罗本并未理会,兀自说道:“这位皇甫大人呢,就稍有些复杂了,但记住一点即可,正道虽说看上去沧桑难行,但事实上那才是最短的捷径,人生的旅途上总是会遇到看似捷径的歧途,但那往往是不归路。以大人不世之才,只要踏实走好每一步,必将成为庙堂伟器。”
“多谢散人指教。”
韩弈由衷地夸赞道:“湖海散人的话字字珠玑,金贵得很呢!他可不仅仅是一介书生那么简单,我认为比之刘伯温还要更胜一筹。”
“韩先生谬赞了,老朽自愧不如,哪敢与刘基相比肩!”
“弈说的皆是肺腑之言,您所著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我可是拜读过的,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想当年张士诚但凡听你半句,又岂会落得那般下场,当今之天下……”
邓小妹这此时才刚刚把罗本对上号:“您就是张士诚的谋士罗贯中?”
王绂及时点醒道:“韩先生今天酒有点多了,贪杯也无不可,但今日咱们只谈风月。过去老掉牙的陈年旧事,漏风,就让他们随风散去吧。”
韩奕感激道:“哈哈,九龙山人所言极是,来,喝酒才是正事。”
罗本一同举杯道:“对,今日喝酒才是正事。”
几个人一直喝到傍晚,皇甫修早已趴桌子了,邓小妹替他挡了不少的酒,也已经两眼迷离,于是邓伊雒让侍从找来徐妙锦,由她来结束酒宴。
两个小姑娘吃力地将皇甫修搀上马车,而后邓伊雒让邓小妹乘车先行回去,说是要把皇甫修送到都察院再回家。邓小妹一听酒醒了一半,说什么也要跟着去送,皇甫修也说由伊雒送他回去即可。怎奈谁也说不听,邓伊雒也没办法,只好拉上邓小妹一同去都察院。
两个人扶着皇甫修一直到提牢廨的住处,邓伊雒把邓小妹支出去倒点热水回来,她则趁机找到皇甫修掌管的所有钥匙。一共五条绳,满满的全是贴有各种标识的钥匙,她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是,唯恐错漏了,于是提上了全部钥匙,匆忙赶去土监。
岂料,刚一出门就撞到邓小妹的怀里。
见邓伊雒偷拿皇甫修的钥匙,邓小妹不由分说,上去就抢,一边抢一边指责:“我瞧着你今天就不对劲,原来是故意灌皇甫的酒,这会儿想趁机偷钥匙去救你那已经上了阎王名册的老情人。”
“姐姐你听我说……”
“我才不听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得逞。你这不是在坑皇甫修吗?他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位子,你这一下就能把他的前途全给毁了……”
邓伊雒成日里最多是做做女红,哪有什么力气,五串钥匙很快就被邓小妹硬生生给夺过去。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邓伊雒一颗心立时凉透了,好好的计划全被邓小妹给搅和了。
果不其然,一名司狱闻声赶来,正当邓伊雒万分郁闷之时,那人不由分说,上去一掌击晕了邓小妹。邓伊雒慌乱中正要逃跑,却被叫住了,这时她才稍稍缓过神来,仔细一瞧,原来赶过来的司狱不是别人,是前来接应她的史远之,邓伊雒拍拍胸口,安慰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史远之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邓小妹攥得死死的手指,拿到钥匙后便迅速返回土监,在第一时间交给沈瑆云。
邓伊雒虽说完成了沈瑆云交给的任务,她的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不亲眼看到沈瑆云逃出生天,她是难以安心的。邓伊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邓小妹弄到皇甫修卧房的椅子上,此刻她只想赶紧逃离这个鬼地方,片刻都不想多停留。然而邓伊雒还是担心他们两人突然醒过来,哪怕是一个,弄不好也会使沈瑆云的计划前功尽弃。为此,她选择留下来,待沈瑆云确定逃离后再做打算。
邓伊雒在卧室的角落里,紧张地盯着面前的这两个人,觉得时间实在是太过难熬,她根本坐不住,特别想起身走一走,可又怕惊醒了二人。可是她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只见那皇甫修如同诈尸了一般,突然间睁开双眼,而后一跃而下,翻下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