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朕跟标儿也讲过,心存仁才不会失于疏暴;勤于业才能不溺于安逸;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能明理方不会惑于奸佞。”】
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冬至这一天,宫廷照例在上午进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下午文武百官全副武装,做好了到神烈山狩猎的相关准备。在即将起驾前,皇太孙朱允炆来到老皇帝朱元璋的身前,提议道:“皇爷爷,咱们每年都去狩猎,一点新意都没有,不如今年换个激烈而又观赏性强的活动,皇爷爷意下如何?”
“孙儿可是有什么好的建议呀?”
朱允炆想了想回道:“您看把文官和武官分成四队打马球如何,皇爷爷?这样一来,您也不用跟着到山里面折腾了,静等好戏上演即可。”
朱元璋近一年来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但他是个要强的人,哪里肯向他人示弱。在冬至这样的天气到神烈山里,他是有些吃不消的,但以他的性格,宁可硬扛着,也绝不会主动提出取消或是不参与活动的。令朱元璋没想到的是,他的好圣孙竟然如此善解圣意,十分巧妙地帮他摆脱了尴尬的境遇,只要是不用出宫折腾,至于换成什么比赛项目他并不关心。于是朱元璋很是满意地点头回应道:“好皇孙也是长大了,你尽管安排就是,朕只负责坐山观虎,给你们加油助威。”
“好嘞,皇爷爷,您就在御花园等着看好戏吧,孙儿这就安排他们下去准备。把文官和武官各分成两组,抽签打晋级赛,文官的两组应该是弱一些,我呢,就分进文官其中一组,以助声威。皇爷爷看看定个什么彩头好呢?”
朱元璋正思虑着,朱允炆说道:“嗯……,皇爷爷,孙儿看不如这样,冠军队的领队可封赏官晋一级,成员则各赏银五百两;亚军队的队长文或武散官晋一阶,成员各赏银二百两;季军每人赏银一百两,两战皆负的那个队每人罚银一百两,其资抵付季军。皇爷爷觉得如何?”
“好孙儿的彩头想得周到,如此一来赏罚分明,大家伙儿也有个竞技的拼劲儿。”
“皇爷爷满意就好。您在御花园稍候,我们去去就来。”
在宫廷里进行马球比赛,场地设置并不复杂,重点是皇帝的观礼台布置。由于天气已然寒凉,须备下暖手炉和暖脚台,龙榻和干果、点心、水果之类的自不必说。余下的不过是场地清理平整,而后每块球场再摆上两扇球门即可。
文武官各出两队,抽签后同时进行第一场比赛,朱元璋的龙榻的位置可以放在任一一场的中间位置,也可以安置在两块场地的中间,但他直接选择了观看自己皇孙带队的那场。朱允炆所带的的卢队,皆是官阶比较低的文官,但队员大都年轻,不论马术还是球技都十分娴熟。他们并没有让老皇帝失望,整场比赛精彩纷呈,看得朱元璋连声叫好,并且最后以三比一赢下比赛。明朝初年马球的球门并不小,类似一扇大屏风,但用于进球的门洞却很小,不过是底下开出的一个扇形的入口,因而球并不好进,除非实力相差悬殊,否则一般三个球以上就算是大比分了。
第一场结束后,朱允炆所带领的文官的卢队与武官乌骓队双双进入决赛,另一个文官的绝影队和武官的玉狮队将在另一个场地进行季军的争夺赛。
在决赛开始前休息的间隙,朱允炆并没有去跟队友们讨论与乌骓队对决时的战术,而是凑到龙榻前去陪老皇帝聊天。朱元璋拉着朱允炆与其同坐龙榻,可朱允炆说什么也不肯,一旁的随侍太监只好搬来一只木凳。朱元璋先是闲聊了几句,而后嘱咐道:“朕的标儿如今不在了,你现在每日公务又比较繁多,切莫忽视了家人,吕氏和你的几个弟弟可还好?”
“父王薨逝以来,母亲大人一直心情欠佳,但却从未放松对几个弟弟的管教。当然,诸位弟弟中还是幼弟允煕最为招人喜爱,别看他才四岁,现在已经能背下数百首唐诗宋词了。”
“孩子莫要骄纵就好,弟弟们有难于管束的,长兄为父嘛,你也要多加管教,免得游手好闲,成日里惹事生非。”
“放心吧皇爷爷,允熥虽说顽劣些,但孙儿说上几句他还是能听进去的。只是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允熥弟弟已然成年,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孙儿觉得还是应该抓紧找个合适的女子管束他才好。”(朱允熥为朱标和正妃常氏所生的第二子,他才是当时正牌的嫡长子。)
“嗯,有道理。那你觉得有哪个大将军家的女儿配得上咱们允熥?”
“孙儿认为弟弟们的妻室不必非要出自王侯将相,那些身居高位的现如今都不怎么安分,到时再连累了弟弟,莫不如就从有潜力且忠心的臣子里寻个合适的。”
“哈哈,看来朕的孙儿已经物色已久,应该是有目标了。”
“不瞒皇爷爷,弟弟们的事孙儿一直都记挂在心上。允熥弟弟还是适合找个明事理且家教严的,兵马指挥赵思礼孙儿已经观察许久了,也差人打听过他的女儿,堪称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
“嗯,赵思礼的确是个绝对忠心事主的,这份婚事朕也觉得十分合适,就这么定了,回去跟吕氏说,这也是朕的意思。”
朱允炆欢喜道:“孙儿替弟弟允熥谢皇爷爷赐婚!”
“哈哈,我的好孙儿长大了!今儿个朕高兴,你还有什么请求,朕都一并允了!”
朱允炆思考了片刻,说道:“既然皇爷爷说了,那孙儿今日还想替邓家求份恩情。”
“哦,说来听听。”
“邓愈老将军离世后,长子邓镇因李善长案被诛,连个子嗣也没能留下,邓愈的次子邓铭随后也为国事壮烈,但好在尚有一子遗世。孙儿的想法是,邓家毕竟也是开国功勋,虽说邓镇、邓妃先后伏诛,但邓铭却是有功于我大明的。那何不以待袭爵位之名,将其子邓源过继给邓镇,如此一来,既可告慰邓愈老将军的地下之灵,令其长子一脉后继有人,不至于成了绝户;与此同时,于邓铭也是算是赐予了皇家的恩情,给其子邓源一份可待袭爵的期待,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至于邓家是否可承袭爵位,还需皇爷爷亲自定夺。”
“好孙儿这哪里是替他们邓家求恩情,分明是在替朕分忧!你的这个建议特别好,事虽不大,但却彰显了你关爱臣子的仁爱之心,同时也能够看出,我的孙儿深谙帝王的御下之术,朕心甚慰呀!”
闻言,皇太孙朱允炆连忙伏地不住地磕头谢罪:“孙儿担待不起呀,孙儿担待不起,请皇爷爷恕罪!孙儿不过是顺嘴胡说些点子,绝非什么帝王之术,还望皇爷爷恕罪!”
老皇帝朱元璋也没想到自己无意的一句真心话,竟把皇太孙吓成这般模样,不由得深感自责。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暖炉,起身前去拉起孙儿朱允炆,感慨道:“朕的好孙儿,你多心了,爷爷是真心夸你,并无他意。来,陪朕吃些点心,这个是枸杞桂花糕,这个是阿胶虫草蜜,还有桑椹茯苓冻……”
朱允炆一瞧这些点心皆是滋补之物,于是借机说道:“皇爷爷这儿的点心是既美味又温补,有福之人才得以食之。只是呢……”
朱元璋见皇孙朱允炆面现为难之情,于是鼓励道:“尽管说,咱们爷孙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皇爷爷说得是。孙儿听说五叔擅长研究辨识本草,而且还孝恭有佳,常常会给皇爷爷捎来些有益滋补的奇花异草。”
“是啊,周王不似他那几位哥哥们,擅长统率千军,征战四方。他没事研究研究本草也挺好,总比跟那些权臣们胡乱交往强。”
“虽说那些奇花异草可能会有神效,但与风险比起来,孙儿认为皇爷爷不用也罢。”
朱元璋明白朱允炆所说的“风险”是什么意思,因而深以为然地回应道:“孙儿所言极是,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你还是勤思擅谏的。但朕该收还是要收的,到时赐给臣子或是近侍也好,免得糟蹋了好东西。”
“皇爷爷英明。自打上次私自去探望其岳父宋国公冯胜被皇爷爷责罚后,五叔他近几年即便在封地里也是十分低调,但据孙儿所知,他的那个岳父似乎却并不怎么安分。由此孙儿怀疑呀,以五叔的本分性格,当年能够逾规私自前去见宋国公,弄不好都是冯胜唆使的。”
朱元璋眉头瞬间收紧,问道:“你的决断启发了朕,的确是有这个可能的。近几年朕已彻底革了冯胜的兵权,他不好好在家养老,一把年纪了还起什么幺蛾子?
“谁说不是呢!”
“来,说说孙儿得到的消息。”
“宋国公冯胜虽是太子太师,但孙儿也不敢包庇他。蓝玉和傅友德皆是他的老部下,估计是见两人先后伏诛,他一时间心存怨恨,想为昔日的老友鸣不平,却又不敢公然对抗,于是找了几个老部下,偷偷在自家给蓝玉和傅友德私设灵堂祭拜。期间几个人具体商讨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蓝玉是洪武二十六年被剥皮示众的;颍国公傅友德于次年,即洪武二十七年冬十一月乙丑,坐事诛。)
“唉,这个冯胜呀,朕瞧着也是不能留了,先让他安心过完这个年吧,毕竟也是为咱们大明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
“虽说是有个不省心的岳丈,但五叔对皇爷爷还是尽忠尽孝的。听说那个会试的会元沈瑆云,正是五叔向皇爷爷力荐的,若非是五叔以国之粹器为重,又怎会冒险去举荐一个即将问斩的死囚?我们由此挽回了一位栋梁之才,实乃国之幸事呀,这都要归功于周王。”
“嗯,很好,孙儿看人能够不偏不倚,就事论事。明事理方能公平持正,不以个人喜好偏废,此乃成大事的根基。此前朕跟标儿也讲过,心存仁才不会失于疏暴;勤于业才能不溺于安逸;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能明理方不会惑于奸佞。”
“谢皇爷爷悉心赐教,孙儿回去定会细细领悟。我们的决赛马上要开始了,皇爷爷您稍坐,待孙儿得胜归来!”
“哈哈,朕的好孙儿,快去吧。”
这一场决胜局相对而言,要更艰苦一些。朱允炆所带领的文官的卢队与武官的乌骓队进球相互追赶,比分咬得都特别紧,看得龙榻上的朱元璋都心惊胆战,一根神经从头一直紧绷到尾。而就在双方比分僵持不下,局势紧张到极致的关键时刻,武官乌骓队的盛庸突然失足摔下马,此时的球权尚在乌骓队一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允炆竟然出人意料地主动跳下马来,前去察看盛庸的伤势。
这一刻,一旁观战的朱元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带着欢喜之情摇动着他那已然灰白的头。
虽说的卢队因朱允炆的擅离失守而丢掉一球,但或许是乌骓队被朱允炆的行为所感化,愧疚于刚刚趁人之危所进的球,比分很快被扳平了。并且在比赛即将结束前,的卢队再次打入一粒关键的进球,从而也凭此赢得决赛,成为本次马球赛的冠军。
朱元璋在为自己的皇太孙庆祝之余,突然意识到一个窘境,的卢队的领队要是随便一个臣子都好说,晋升一级官阶并非什么难事,可这个领队偏偏是自己的皇太孙朱允炆。按事先定好的彩头儿,是要给领队晋升一级的,而在两年前他就已经宣告天下,封朱允炆为皇太孙了,再晋级也就剩下监国了,老皇帝朱元璋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朱允炆回到府地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沐浴更衣,而是命人即刻叫来金面使者。
“听说主子今天发挥得特别好,在球场上风驰电掣,球如同吸在球棍上一样,而且是一击即中,那叫一个威风!”
“哈哈,今天所有计划都十分顺利,球赛虽说有些小波折,但也算是有惊无险,还顺手来了个锦上添花!”朱允炆得意地回忆着自己下马扶伤的感人情景,不禁有些陶醉,随后感慨道:“唉,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最后的奖赏,皇爷爷还是心存顾虑,不肯封我监国的头衔,可惜了!”
“皇上那么疼爱您,属下猜测,是皇上还不想让主子您过早的监国,免得背负过重的压力,同时也能避免很多矛盾和风险,主子无需太过忧虑。再说了,皇上如此安排彩头儿,也是把人情都给了主子您,属下觉得这样的结果或许比得到监国的头衔还要好很多。”
“皇爷爷把冠军的奖赏美其名曰是加倍了,改成队员官阶皆晋升一级,或是领队的我封赏监国,弄了这么个二选一的难题让我做,皇爷爷是算准他孙儿必选前者!唉呀呀,姜还是老的辣呀,哈哈!”
“还是主子仁德。”
“唉,可惜了!但不管怎么说,咱们凡事还是要往最坏的结果做打算,到时木已成舟,皇爷爷把他的儿子们拉上位,一切就都晚了。二叔那边派人过去了没?”
“主子放心,已经在前往西安的路上了,这一次属下加了双保险,绝不会再出任何问题。”
“有过上次的失手,已是打草惊蛇,这一次更是难上加难,你们好自为知吧!这次要是再失手,本判官就让你真正尝尝失手是什么滋味儿。”
金面使者尽力克制着颤抖的手臂,连忙表决心道:“属下为主子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好了,好了,快起来,本判官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那么认真干嘛!咱们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得足,到时江山才会更稳固,日后很多事还要依赖爱卿,免不了要多操心费力。但爱卿放心,你所有的功劳本判官都记在心上,一旦咱们大权在握,必当十倍奉还,到时别说是封侯拜相,就是封王也就是本判官一句话的事。你势必成为家族中最为高光的一个,并且本判官保证让你的子孙世代承袭罔替。”
“主子对属下当真是关爱备至,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咱们俩还说那些干嘛!嗯……那个沈月云一家转去刑部大牢后,可有什么异常?”
“回主子,沈月云还是疯疯癫癫的,那个沈鑫呢,也是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发,但属下还是觉得……”
朱允炆摆手打断金面使者的讲话,说道:“不,这个事还是要听本判官的,特别是五叔出手干预后,咱们更是要小心应对。再者说,沈月云毕竟过去跟过我,不管他是真疯也好,装疯卖傻也罢,况且还是在刑部大牢里严加看管,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本判官这个仁义也就算是立住了。而一旦他暴毙,抑或是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人,特别是想插手此事的五叔,到时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我,反倒很麻烦。”
“周王朱橚真是爱多管闲事,非要跑咱们头上来横插一杠!”
“哼,他不就是仗着有个开国老功勋的岳父冯胜吗,此前我已建议皇爷爷夺了他的兵权,本判官今日又跟皇爷爷埋好了下一个伏笔,估计这个宋国公应该是活不长了!我让他多管闲事,谁再敢挡路,本判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主子当真是谋略过人,也只有您能治得了他。”
“哼,我不仅要治他,只要有一线的机会,我还要把他连根给拔喽!查没查到朱橚平日里与谁来往密切?”
“周王从来不接见任何官宦,自打上次被皇上贬谪羇居京师后,行事极为缜密,再未出过封地,连书信也不跟任何朝廷上的官员来往。”
“这个朱橚做得还真是够绝的!他还能连个朋友也没有?”
金面使者想了想,说:“要说朋友嘛,那个药王孙倒是还算一个,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不过也不谈别的,全是探讨什么本草、方剂之类的。”
“哦,这个药王孙就是此前沐英介绍他认识的那个老头儿吧?”
“回主子,正是。”
“听说药王孙把毕生所学全都编注到一本名为《九九云金经》的册子里,可不得了,你研究研究。”
金面使者当即会意,回复道:“属下明白,这事好办!属下最担心的还是沈家那俩人,他们要是嘴不牢靠,恐怕会很麻烦!”
朱允炆很是自信地说:“不会的,沈月云生性胆小怕事,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胡乱说话。至于他那个点石成金的爹吗,与可恶的沐窈不同,他知道的事情十分有限,况且你们也审过很多次了,嘴是紧的,这样就什么没问题。”
“主子,沈家的那个老二沈瑆云动还是不动?日后他会不会伺机为沈家报仇呀?”
“如果没有太好的机会,沈瑆云能不动尽量不要动,五叔亲自举荐,皇爷爷当下又十分器重他,弄不好会惹火烧身。先看看皇甫修会不会有什么动作,两个人是情敌,沈瑆云虽说是出了狱,但也不会太好过的,嘿嘿!再说了,今日皇爷爷答应了把邓源过继给邓家老大邓镇一事,如此一来,邓铭一脉没了男丁,沈瑆云即便是娶了邓伊雒,就算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
“主子英明神武!”
“我三叔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咱们的人一直盯着呢,每日只是埋头研究火器,其余的事基本都不过问,也不与其他人来往,在王爷中已经算是很本分的一个了。”
“晋王现在不过是看上去本分,到时咱们把他前面的障碍扫除了,他就该现原形了,本判官太了解他了,包括我那让人摸不透的四叔,没一个省油的灯。”
“主子总是能够未雨绸缪,如此一来,登基之……”
金面使者一语未毕,朱允炆的巴掌已经抡了过去,却在金面罩前硬生生止住,盛怒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此类大逆不道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讲,怎么总是没记性!“
金面使者连忙跪地求饶:“属下该死,属下该死,主子息怒,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唉,我也是性子急,快快起来,这怎么使得,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