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烟雨浙江湖,未至千般恨不消。”】
邓源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邓小妹居住的燕子矶岩洞,到了门口还被两个值守给拦在门外,在通禀之后方才允许入内,里面所见之情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以为那里顶天住着三两个跟邓小妹一样仇视朱元璋的谋逆份子,结果燕子矶的实际情况是人满为患,而且她们全部穿着与门子一样的墨色蓝边长衫衣装。岩洞里简直称得上是一处秩序井然的街坊,只不过他们的是垂直于地平面的,地上部分的洞窟早已经不够用了,后加入的纷纷向地下开凿,使得整个燕子矶岩洞呈现“金”字型结构。
邓源被人领着,七转八弯后来到一间神秘的卧房,打开房门可见一尊供着的纯银打造的菩萨,不知情的人会将其当成一间佛堂。而事实上绕过菩萨会看到一间豁然开朗的卧房,床榻上躺着个一席白衣的,正是当日被匕首刺中后腰的邓小妹。她每次濒死的苦难总是能够创造更高阶的神话,这一次同样不例外。在整个京师的名医全都摇头并告知徒弟们准备后事的绝望关头,邓小妹将所有人赶到门外,闭关七日七夜,结果她不但没有死在屋里,反倒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是面色红润,状态甚佳。
“弟弟今日怎会有此等闲情雅致,还跑到我这燕子矶来了?”邓小妹让侍从把她扶起来,斜靠在床头,虽说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毕竟受的是重伤,此时说起话来依旧是有气无力。
“这不是听说姐姐受伤了吗,弟弟也该来探望一下不是。”说着,邓源把带来的阿胶放到桌上,自己拉过一只凳子坐下来。
“你还能有那个好心!你们先下去吧。”邓小妹先是让服侍她的四个人退了出去,而后接着说道:“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呵,姐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还不了解你,快说吧。”
“姐你知道吗,沈家的那个老二不但没被杀头,而且还安然无恙地给放出来了!”
“怎么不知道,皇甫修就是被他和一个司狱给算计了,若非皇甫事先察觉,恐怕现在小命儿都没了,也跟着那批秋后问斩的死囚,一起到下面找阎王报到去了。”
“我就说嘛,沈老二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坏水儿,进了死囚牢也不带消停的。但我就弄不明白了,姐你说,凭什么单单把他一个人给放出来呀?”
“我听说啊,是周王朱橚向他那个狗爹朱重八建议的,说是什么这样难得的人才,杀头可惜了,以其为臣子定可建不世之功。”
“周王就这么一说,朱重八就把人给放了?”
“哪能呀,朱重八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还真命人把沈瑆云当时会试的考卷给翻了出来,结果对其文章大加赞赏,还说那沈瑆云才是今年名副其实的状元。也不知这个沈瑆云是哪辈子修来的绝世狗屎运!”
“那个皇甫修运气也不赖呀,他一个寒门子弟,何德何能,独得姐姐的垂青?我听妹妹说,姐姐此次所受之刀伤,原本那人是刺向他的,可这个皇甫修竟然拉过你来挡刀,真是无耻之极呀!”
“应该是伊雒当时太紧张看花眼了,皇甫修对我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拉姐姐我挡刀。弟弟勿须担心,世间的好男儿本就凤毛麟角,修更是此中的尤物,因而必须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姐姐我是下定决心了的,此生非他不嫁!”也许是话说多了,或许是有些激动,邓小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牵动到伤口,眉头紧皱了几下,但很快又松弛开来,还原了她胜似婴儿的娇嫩肌肤。
“姐姐向来慧眼识人,且用情至真至专,绝对是世间难得的贤良淑女呀!”邓源一边说着,还不忘暖心地给邓小妹递上一杯热水,瞧着他那副殷勤劲儿,邓小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大老远来我这儿,就是为了打探沈瑆云的事儿?”
“嘿,要不是怕他跑来缠着我妹,我才懒得问他那些破事儿呢!”
“他们两人早有婚约,沈瑆云去找伊雒也是情理之中啊,反倒是不去才奇怪哩!”
“唉,姐呀,我就是不想让我妹嫁给他沈老二,就是讨厌这个人。求求你了,我的好姐姐,快帮我想想办法呗!”
“我觉着伊雒挺喜欢那个沈瑆云的,你问过伊雒的意见吗?”
“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哪会看个人!那沈老二坐过牢,又一肚子的鬼主意,如此工于心计的一个人,我妹又没什么心眼儿,嫁给他岂不是等于跳进火坑里。当下父亲不在了,我这个当大哥的必须得出这个头,帮她挑个金龟婿才行。”
邓小妹想了想后,回道:“你前些年不是跟朱允炆一起玩儿得挺好的吗,你去找他,他肯定有办法,到时给伊雒赐婚个皇亲贵胄岂不是好!”
“姐姐说得有道理,我和朱允炆那时候玩儿得是不错,只不过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人家现在是皇太孙,随时等着继承皇位的大人物。而咱们邓家……唉,够不上了!我去试试看吧!”
“对呀,找他试试看,万一朱允炆念着儿时的情义见了你呢,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邓源离开后,邓小妹命人叫来心蛊上尊大法师,即此前邓伊雒见过的蓝玉的玄孙女蓝柒儿。她仅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就从一个新入教的小丫头,迅速成长为仅次于大教主邓小妹的心蛊上尊大法师。邓小妹的明珠圣神教(对外称“明珠圣神教”,实际为“冥朱圣神教”)之所以能够发展壮大如此迅速,全是由蓝柒儿在后面出谋划策,可谓是居功至伟。邓小妹凡是有重要的事拿不定主意,就会找蓝柒儿前来商讨。
“柒儿,我的表弟邓源想要搅和了他妹妹邓伊雒和沈瑆云的婚事,我把他打发到朱允炆那去了。说实话,伊雒和谁结婚我并不在意,只是……”
“教主是担心邓伊雒一旦和沈瑆云结不成婚,到时皇甫大人还会惦记着她,是吧?”
见邓小妹微微颔首,蓝柒儿接着说道:“教主无需忧心,以朱允炆主打仁德标签的一贯作风,应该不会去随意干预他人婚姻的,但估计也可能暗中想办法防着沈瑆云借邓家雄厚的政治资本起势。”
“柒儿的意思是,咱们只静观其变即可?”
“没错,教主。皇甫修您已经煮得半熟了,当下只差一场婚礼也就算成事了。”
“唉,这伤好的还是太慢了,我也是着急呀!”
“教主洪福齐天,上次那么重的病情都可以转危为安,伤势也会很快好转的。您安心静养即可,有事交待给我们。”说着,蓝柒儿扶着邓小妹卧倒于床榻上。
“有柒儿在,我是放心的。”
邓源对邓小妹的话深信不疑,真的去拜见皇太孙朱允炆,令他欣喜不已的是,朱允炆竟然还真的念旧情见了他。在听了邓源的想法后,朱允炆对沈瑆云和邓伊雒两人的婚事并没有当即表态,而是沉思了片刻后,让邓源回去等他的消息。
在邓源眼中,只要是没有当面回绝,就代表还有戏。
事后,朱允炆找来皇甫修,让他就邓源担忧的问题给出妥善的解决办法。这点小事对于皇甫修实在是小菜一碟,他随口给出三条应对措施,不仅给足了邓源面子,同时也拔除了沈瑆云可能依靠邓家政治资源的根基,可谓是一箭双雕。最后的一条更是阴险,那也是他为自己的人生大事精心设计的,在邓小妹和邓伊雒二人之间,他还是更加倾向于没有任何政治污点的邓伊雒。
黑袍僧没有失言,他离开死囚牢后不久,沈瑆云同样被无罪释放。
在潮湿、闷热而又黑暗的死囚牢里,沈瑆云无数次幻想过重获自由后的各种计划,有太多的想法充斥在脑海。然而当真正迈出都察院监牢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细碎的秋雨拍打在脸上,沈瑆云却是毫无知觉,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该去干点什么。
但那种一片空白的迷茫仅仅是片刻间的,他很快有了出狱后的第一个目的地,外祖父沐英的埋藏地——江宁县长泰北乡观音山。沈瑆云冲破大雨的桎梏,一路狂奔,直至观音山下。沐英的墓地十分壮观,很好找,沈瑆云在墓碑下的草地上坐着喘息了好一会儿,而后一直呆坐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最后,沈瑆云向外祖父沐英的墓磕了三个头后,毅然转身离去。
接下来,沈瑆云决定去一趟云南西平侯府,那里是世上唯一他还能找到亲情的地方,另外他也是想一路游山玩水散散心。
出狱时,史远之出于感激,送给沈瑆云一笔银子以解一时之困。沈瑆云怎会不知,那是他多年辛苦攒下的棺材本儿,但自己也的确是分文没有,于是欣然收下,权当借来救急,以后还他便是。
京师到云南西平侯府相去几千里,单凭一双脚恐怕要走到冬天,因而次日沈瑆云先到集市上去选了匹马。由于资金有限,必须精打细算,他在众多良马中看中了一匹体格高大且四肢强壮的伊犁混血种马。如此一来,他虽说多花了不少银子,但到了云南那边,伊犁混血马可是抢手货,是改良当地矮粗壮的最佳选择,到时卖掉后不但回了本,兴许还能多挣上一笔。随后他又置办了些路上用的干粮、水袋等必须品,这才安心启程。
长这么大,沈瑆云从未独自出行过,也或许是心情格外的好,沿途的花草树木、飞鸟鱼虫,哪怕是放马休息时看到一只毛毛虫,他都会倍感开心。所有事对他而言都很新鲜,晚上每到一处客栈,他都会楼上楼下房前屋后跑个遍,接着再去集市和大街小巷溜达,随后找家能让他口水流最多的小酒馆儿美美地吃上一顿。偶尔他也会学着像外公沐英那般点上些牛肉、牛筋之类的下酒菜,再来上一碗女儿红,如此的生活令他感觉快乐似神仙。
进入江西地界,沈瑆云先后去了三清山和滕王阁,但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苏轼《观潮》中的那个绝句:“庐山烟雨浙江湖,未至千般恨不消。”离开南昌府后,他一路快马加鞭,迫不及待地赶去了九江府。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担心街市会收摊,因而只是随手抹了把脸,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沈瑆云出行以来,也走过不少的府州,但唯独九江府的别具一格,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此地既非京师,亦非省府,不过是县之上的府州,其基础设施建设却明显在二者之上。市内各个街区的建造设计,简直比举世闻名的苏州园林的修建层次还要高,看上去那叫一个精致典雅。平整的石板通铺市内所有街巷,连最不起眼儿的死胡同都完全覆盖,主街道中央皆设有造景的太湖石和造型各异的名贵林木。府衙气派壮观,有如鹤立鸡群。闹市区高大的石牌坊粼次节比,两侧的商铺雕梁画栋,旗幌鲜明亮丽。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但集市上仍旧是穿梭不息。走街窜巷的小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说书的、唱戏的、杂耍的,惹得观众们喝彩声不断;青楼里莺歌燕舞,酒肆嘈杂澎湃,更是热闹非凡。整个州府呈现出一片吏治清明的繁荣景象,令沈瑆云不得不钦佩敬仰。
这一晚他睡得太香甜了,美梦中还有两位姑娘相伴,可是却怎么都看不清其真容。清晨醒来回想,那两位姑娘应该是见过几次了,只不过每次穿着的衣衫颜色不同,昨夜他记得是在绣庄门口见过二人,穿的一样的服饰,都是上身着淡蓝鲜粉水田衣,下穿深蓝马面裙,可是脸上罩有薄纱,的确是看不清脸的。
今日特意早起,沈瑆云就是为了去看看云雾里的庐山瀑布,结果赶到时已是将近晌午,早已云开雾散。他自然是不甘心,于是也不准备回客栈了,干脆在离瀑布稍远点的水潭边找了块林子,准备露宿于此,坐等天成的美景。
沈瑆云砍下一些枝子,搭了个简易的框架,又寻来几抱干草和干苔藓,铺在地面上,接着再挑出一件长衫盖在门口,如此一来,一个简易的窝棚搭建完成了。随后,他又拾了一大堆柴火,到了晚上可以架起篝火,以防止虎豹豺狼诸般野兽入侵。幸好他选的位置远离瀑布,否则在浓重雾气的笼罩下,火是根本引不起来的。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沈瑆云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条鱼竿去潭里钓鱼。鱼竿做好后,他又在林中挖了几十条蚯蚓,背上鱼竿纵身跃进清澈而又凉爽的潭水中,在里面肆意翻腾畅游,大有蛟龙入海的惬意。沈瑆云先是游到隆隆的瀑布底下,任由奔涌的水流砸在身上,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他尽情享受着那份痛感和高压带来的兴奋和快乐。
直至玩累了,沈瑆云才从水里浮上来,爬上一块稍显平整的大石头,坐在那有如地毯般舒适的苔藓上,他开始上饵垂钓。
过去在瑆院里,沈瑆云一直被禁足于府内,后花园是他所有的快乐。因而于池塘内垂钓是常有的娱乐项目,但也不过是百无聊赖时才会玩的,那里面钓出的鱼大都长成一个模样,时间久了,就算钓上再多的鱼也是深感无趣。而在庐山的潭水里钓鱼则完全是另一种愉悦的感受,在这深不可测的潭水之下,有着各式各样的鱼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钓上来的是什么鱼,那种期待给人无限愉悦。这让他想起了此前外公带他去大理洱海钓鱼的往事,每每有鱼上钩,沐英都是先让沈瑆云去提竿,那份沉甸甸的喜悦和欢乐,是多年来他少有的美好的回忆。
当天钓到的鱼,已足够他饱餐几顿的了,沈瑆云把它们穿在木棍上来回翻烤,那股子诱人的香味儿,足以引来十里八村的野狼。
次日一早,沈瑆云从满怀期待中醒来,他一个骨碌爬起来,跑到外面一瞧,结果令其大失所望,晴朗朗的天空,别说是雾气了,连一片云彩都找不到。沈瑆云并不死心,决定继续等,于是他继续潭底独钓。
老天没有辜负沈瑆云的挚诚,第三日终于迎来元气满满云山雾罩的伏地云,虽说没有李白所描述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那般玄幻,但也足以令他大开眼界了。沈瑆云开心得像是个孩子,漫山遍野地跑着。他先是沿着小路登到最适合观景的山顶远眺,在层层叠叠云雾的衬托下,那九天落下的银河好似一根神针伫立于飘渺的云端,时不时从山谷中还会传出呦呦的鹿鸣,此情此景堪比仙境,令沈瑆云如痴如醉。随后他又折返回来,这一次是准备身临其境,走到庐山瀑布的面前,一览其真容。
离着瀑布尚有百步之遥,已能感受到其喷薄而出的水雾,越到近处,越能被那气势磅礴的壮观所震慑。沈瑆云仰望着大自然这一鬼斧神工的杰作,慨叹着世间万物的奇美瑰丽。他觉得只要有勇气敢于面对,即便是再大的困难也一定能战胜,就如同面前飞流直下的银河,只要能无视万丈的深渊,谁也无法阻挡他向前奔流的脚步。
沈瑆云正在那边慨叹边沉思,突然听到有人在朝这边呼唤,他下意识地朝身后瞧瞧,没看到别人,那么应该就是在呼唤他。他远望过去,在瀑布的另一边,有两个身着鲜黄衣衫的女孩儿,把手拢在嘴前,正在朝他喊着。虽说隔着老远,且戴着面纱,但他大概能猜到,这正是此前见过数次的那两个。那一声“喂”在群山之中荡了几荡,听上去实在太美妙了。沈瑆云一时兴起,也跟着张牙舞爪地回应起来,惹得对面的女孩直笑弯了腰。
不多时,对面的女孩儿朝沈瑆云这边喊道:“一起爬山啊?”
或许是被如此壮观的瀑布所激励,向来恐高的沈瑆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毫不犹豫地欣然应战:“爬……啊,山……顶……见……”
沈瑆云说到做到,随即一个在左,两个在右,三个人一同爬起山来。他们脚踩岩石,双手紧紧扣住突起的位置,一步一步努力向上,试图以无畏的勇气和坚忍的力量去战胜大自然,同时也是战胜折磨自己多年的心魔。
然而,有些恐惧是不会一蹴而就的,即便是有着再坚韧的毅力,也不可能在一个感悟之后就瞬间痊愈。爬到半山腰时,沈瑆云仅是朝两位女孩儿那边瞧了一眼,当所在位置到山底的巨大落差映入其眼帘那一刻,一股强烈的眩晕突然冲击到沈瑆云的头部,紧跟着就是一声荡气回肠的惨叫,跟不久前的呼唤声一样,在群山间荡了好久……
“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