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宁带着徐文增一行人,来到了五号关押的牢房。一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老人们见到徐文增,都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而徐文增却是脸色沉静,对周遭人的目光视而不见,施美琳也陪同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
范子宁来到牢房门前,停住脚步,一推门,“徐特派员,就是这里了。”
徐文增眯起眼睛,将文明棍放在一旁,慢慢地蹲下身子,手抚上牢房门锁,仔细地观察起来,半晌,徐文增直起身子,走进牢房内部,低头看向地面,发现地面上有用石子画的痕迹,虽然痕迹已经被划得花了,但徐文增还是从纷乱的划线之中,看出了里面似乎藏着一个路线图。
徐文增看到此处,皱起了眉头,询问施美琳,“五号出现在码头的消息是谁提供的?”
“是范科长的情报。”
范子宁上前一步,“徐特派员,五号的消息是我线人用命换来的,确凿无疑,我认为这并不是五号越狱计划的一部分。”
“是不是五号的计划,你说了不算。把五号送到淞沪监狱是谁的主意?”
施美琳赶忙回答,“是熊副官的主意,不过是大家一致同意的。”
徐文增沉思半晌,直起身子,“我觉得这整件事就是一个局,一个连环局,在这个局中,藏着鬼,内鬼。”
众人一脸惊愕地看着徐文增,范子宁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轻“呵”了一声,
“徐特派员有什么证据,说我们警备司令部里有内鬼?”
面对范子宁的质疑,徐文增不为所动,“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次越狱事件非常明显,是五号及其共党分子给我们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潜入淞沪监狱,营救他们的同党李坚。”徐文增顿了顿,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划痕,“通过现场留下的痕迹,我可以确定,有人将路线图透露给了在牢房中的五号,五号在被带进监狱、确认了地形后,由同样是内鬼带进来、伪装成军警的共党救出,最终按照路线图的指示,救出李坚。”
范子宁和施美琳面面相觑,即使是徐文增的学生,施美琳也觉得他的推测过于大胆,忍不住询问道,“老师,您的猜测虽然有道理,但是……”
“但是太过于天马行空,不讲证据?”
“学生不敢!请老师解惑!”
徐文增看着施美琳和范子宁,解释道,“分析这件事情,一要看结果,二要看过程。所谓看结果,那就是五号逃走,李坚脱困。两人囚室相隔甚远,李坚的囚室也不在五号逃生的必经之路上,五号随手救出李坚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所以我推断,五号是故意被抓,目的就是救出李坚。”
施美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老师,那过程呢?又有什么说法?”
“太过巧合。有了第一点的佐证,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件事。从共党整个营救过程来看,如果不是那么难才得到关于五号的情报,范科长不会轻易相信。这期间熊司令恰好去南京出差。而营救当晚,黄狱长又突然失联,导致监狱管理出现混乱。这些环节稍有差错,五号便不可能逃出生天。共党不是活神仙,每一步都算无遗策,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我们中间有内鬼。”
说完,徐文增审视着众人,每个人的表情各异,施美琳一脸钦佩,范子宁虽然心中仍对徐文增有所抵触,但也被他的一番话说服,低头不语。此时,徐文增拍了拍手,面向众人。
“各位,如果对我的说法没有异议,那便可以动手查了。范科长,黄狱长那边审出来了什么?”
范子宁正自沉思,突然被徐文增点名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回答,“徐处长,黄忠良交代,他昨天晚上去跟张志恩的三姨太邱月仙幽会,被一名私人侦探给抓了现行,绑起来交给了张志恩,胳膊上还有被张志恩划伤的痕迹。”
“你确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应该不会有假,张志恩的车送他回来的。”
徐文增听完思索了片刻,“那个抓他的私人侦探叫什么?”
“叫……杨登。”
徐文增一听杨登,突然看向范子宁,范子宁也发出了一声惊噫。
“是他?”
“你说死去的线人口袋里的名片……”
“就是杨登的。”
徐文增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未免太巧。”
施美琳听出了徐文增的意思,马上敬了个军礼,“老师,我这就抓这个杨登回来!”
徐文增点了点头,施美琳马上转身离去。范子宁看着施美琳离去,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低下了头。
天空中乌云压顶,下着瓢泼大雨。巨大的探照灯照射着刑场。刑场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却没一个人有五官,面目一片白蒙蒙的混沌,面朝着刑场。杨登被裹挟在人群中,拼命地向前挤去。
行刑台上,穿着军装的杨国安被绑在一个木桩上,他身前站着一排身穿黑色雨衣的五人持枪行刑队,一个发令官站在旁边,看了看手表,对行刑队吩咐道。
“准备!”
行刑队齐刷刷地起步枪,瞄准杨国安。
杨登在人缝中,死盯着行刑台上众人的一举一动,拼命地想要接近行刑台。但是周围的人正在以一种非人的速度长高,变大,粘稠如水的人潮将杨登困在原地,令他行将窒息。
但杨登已经无法顾忌身边,抻着脖子向行刑台上嘶吼着,
“停下!不要开枪——!”
然而杨登的声音,已经被淹没在周遭空荡荡的寂静里。
“行刑队,射击!”
一片刺耳的子弹声。
鲜血四溅。
清晨灰蒙蒙的日光照进卧室,被惊醒的杨登从床上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窗外的雨珠错乱地击打在灰尘混沌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痕迹。杨登怔怔地看着窗外,刚被惊醒的茫然和梦中的所行所见混杂在一处,一时竟只能呆坐在床头,不知该作何举止。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门铃声。杨登家的门铃老早便坏过一次,虽然被杨登胡乱修好,但一有人上门按铃,便会发出如老枭夜啼一般的瘆人动静,极其刺耳恼人,令来客也不知道这是一家正经的侦探社,还是一家更为正经、杀人越货的黑店。丁嘉琪住在一楼离门最近,对这个门铃积怨已久,不止一次向杨登抱怨过,但杨登总以各种理由散漫地搪塞过去,令丁嘉琪更是大为光火。
杨登听到门铃声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缓缓地迈开腿,下床站直身子,抻了个懒腰,走到柜子旁边拿起尚有些余温的咖啡杯,啜饮了一口,又如龟爬一般缓慢地挪动到了门口,斜倚在门旁,却丝毫没有要去开门的意思。
果然过了片刻,楼下传来重重的摔门声。杨登透过门缝观瞧,果然披头散发的丁嘉琪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狠狠瞪了一眼杨登的房门方向。
杨登吓得连忙缩回头去,下一刻,楼下便传来了开门声音,和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请问,杨登住在这里么?”
杨登一听这个声音,也顾不上丁嘉琪,连忙推门应道,“张小姐!我在!”
来人正是张心怡。看到一身睡衣的杨登,张心怡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杨大神探,在外面坑人的时候看着人五人六的,没想到接待客人时候倒是很不拘小节。”
杨登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也不以为意,“我一个大男人,还是在家里,就没必要拘那些小节了吧?”
“呵,你们男人要求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家里家外都要端庄得体,自己却一副邋遢破烂的倒霉模样,还美其名曰不拘小节。无耻。”
“说得好!”杨登还没来得及反驳,一旁的丁嘉琪已经迫不及待地拍手赞叹了起来,“妹妹,你真是把我的心里话都讲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两个字,无耻!无耻至极!”
张心怡见到有人赞同自己的说法,忍不住挺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姐姐,你能认同我说的,就已经比平常人的眼界,不知高到哪里去了!”说着,张心怡向丁嘉琪伸出了手,“我叫张心怡。”
丁嘉琪赶忙握住了张心怡的手,“我叫丁嘉琪!你就是那个张老大的女儿吧?我听杨登说起过!”
“哦?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
眼看两个姑娘聊得火热,杨登赶忙咳嗽两声,打断了丁嘉琪的话,“行了行了。张大小姐,你专程上门,不会就是为了骂我一通吧?”
“首先,我只是路过此处,不是专程上门,杨大神探,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张心怡翻了个白眼,虽是一个放肆的表情,但放在张心怡精致的五官上,却显得格外娇俏可爱,“另外,我也不是为了骂你来的,只是看见你就觉得烦,有感而发罢了。喏,这个给你。”
说着,张心怡从提包里掏出一个钱袋,扔给了杨登。杨登手上拿着咖啡杯,看见钱袋扔了过来,赶忙跨下两级台阶,俯下身子单手一捞,将钱袋紧紧握在了手中。张心怡本就有戏弄杨登的意思,故意没使劲扔钱袋,没想到杨登竟然真的接住了,甚至手里的咖啡都没洒出一滴,不由得有些诧异。
“你身手……倒是不错。”
杨登低头掂量着钱袋,随口应道,“什么身手,混生计的本事而已。”
“别数了,就是上次说的那些大洋,不多不少。”
杨登闻言,讪笑着收起了钱袋,“张大小姐,讲究人。咱俩的账,清了。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杨某的地方,随时来找我,一定给您打折。”
“免了。上次那种事情,我宁可一辈子也不再碰上。”
杨登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鼻子,还要说话,此时,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吓了门口的丁嘉琪一跳。丁嘉琪大是恼火,使劲拉开门,嘴里骂骂咧咧,“有没有素质!没看见有门铃么!你们……”
话没说完,丁嘉琪愣住了:门口赫然是两个黑洞洞的枪口,颤也不颤地指向了自己。在枪口中间的,正是施美琳。
“谁是杨登?”施美琳冷声问道。
眼看门口架势不对,杨登放下咖啡杯,“我是。”
“跟我们走一趟。”
杨登闻言,皱起了眉头,“又是警备司令部?这位长官,不是我不愿意帮忙破案,只是你们还欠我的钱呢。”
“不要你帮忙。是有些情况跟你了解一下。”
“什么事情在这里不能说?”
施美琳不说话了,眼神示意两侧军警。军警端着枪跨上前两步,杨登意识到不对,赶忙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不必动粗,我去就是了。等我换个衣服。”
“不必换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会随时开枪杀了你。”
杨登的表情渐渐沉静了下来,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有些超出了自己的预料,眼下的情况,服从对方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想明白了厉害关系,杨登淡定地举起来手,示意自己听从施美琳的安排。
施美琳身侧的两个军警走上前一左一右扣住了杨登的肩膀。眼见控制住杨登,施美琳又对身边的手下吩咐道。
“这两个女人,也带回去。”
“是!”
施美琳的两名手下走上前,不由分说,伸手向着丁嘉琪和张心怡抓去。
“你敢!”眼看两人就要抓上丁嘉琪和张心怡,张心怡上前一步,挡在丁嘉琪面前,面沉如水,看向施美琳,“施科长,好大的官威。”
施美琳皱了皱眉,“你认识我?”
“呵,上海滩遍地都是的黑皮狗,想不认识都难。”
施美琳闻言,不怒反笑,“好,没想到还跳出一个现成的通共分子。”施美琳指了指张心怡,对手下吩咐到,“愣着干嘛,铐上带走。”
两名手下闻言刚要上前,在一旁的杨登见状,虽然知道张心怡有恃无恐,但仍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位……施科长是吧,你真不知道她是谁?”
施美琳回头看向杨登,颇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警备司令部抓人,还需要知道她是谁?”
“可是你们的熊司令,上个月刚刚宴请了她的父亲,特意声明了警备司令部和青帮是鱼水之交,这件事是见了报的。可若是你转头就抓了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是鱼溺了水,还是水不养鱼?”
施美琳一窒,转头看向张心怡,“你是张志……张龙头的女儿?”
张心怡冷笑一声,“施科长记性看来不太好。我却记得,那天熊司令和熊副官宴请我父亲,施科长是负责安保的。”
施美琳听出了张心怡话中的讽刺之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误会,误会。张小姐,是我冒失了。不过这位杨先生,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张心怡摇了摇头,“我也不是想要阻碍警备司令部办事,但我和这位姐姐,只是和杨登有些私人往来,碰巧出现在这里而已。你抓杨登我没意见,但若要随便给人扣上通共的帽子抓人,就连我一起带走好了。”
“哎?!”杨登闻言瞪圆了眼睛,但施美琳已经开口。
“张小姐深明大义,我只带走杨登就好。”说着,施美琳对着手下招了招手,“收队。”
众人带着杨登走出门去,杨登一脸苦涩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心怡和丁嘉琪。丁嘉琪捂着胸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而张心怡则是优哉游哉地倚在门口,还尤有心情,冲着杨登摆了摆手。杨登虽然知道张心怡救了丁嘉琪,但还是忍不住心中大为光火,可还不待作何反应,便被施美琳的手下塞进了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