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杨登。”
“职业。”
“私人侦探。合法经营,安分守己。这位……科长,有什么事情直接问吧,没必要盘问这些有的没的。”
审讯室里,施美琳坐在杨登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杨登。杨登无精打采,施美琳却精神抖擞,打定主意要在身后的徐文增面前表现一番。
“杨登,你是不是真以为攀上了张心怡,我就不敢动你了?”
杨登摊了摊手,苦笑道,“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施科长,您这是存心拿我立威呢?还是在表忠心给谁看?”
“你!”施美琳被戳穿心思,恼怒不已,一拍桌子,刚要开口,这时身后的徐文增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美琳,我来问吧。”
“是,老师。”
施美琳马上站起身来,将椅子抽出,请徐文增坐下。徐文增颇为绅士地点了点头,对施美琳致谢,慢悠悠地坐下,施美琳则背着手站到了他的身后。
徐文增扶了扶眼镜,和杨登对视。
“杨登?”
“对。”
“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我们见过面吗?”
杨登看着徐文增,摇了摇头,“没印象。”
“老家哪里的?”
“浙江。”
“呦,还是老乡。浙江哪里?”
“绍兴。”
“山清水秀,好地方哦!”这句话徐文增是用绍兴话讲出的口,竟是十分正宗,听得杨登脸上也露出一丝怀念神色。
“地方虽小,倒是很清静。”
“我在绍兴住过一段,确实别有清味。尤其是酒。”
杨登笑了,本来紧绷的精神稍有放松,“下次有机会,我可以介绍你去几处卖酒的铺子。虽然不出名,但味道更好。”
徐文增点了点头,随意地向椅子背上一靠,状若无事地说了一句,“十三号晚上,你在做什么?”
杨登刚被徐文增勾起了故乡回忆,精神略有一丝懈怠,随口回答道,“工作。”
杨登话一出口,浑身一凛,猛然察觉出一丝不对:这徐文增从一开始便在言语间早有布置,从头到尾他便不是跟自己拉家常,而是从毫无头绪的杂事聊起,放松自己的戒备之心,最终得出他想要的答案——这是何等纯熟的诱供手段!
果然,下一刻,徐文增闻言,猛地站起身来,狠狠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什么工作!”
杨登想明白其中关节,马上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是迷茫中带着一丝惊恐,仿佛真的被徐文增吓到了一般,“捉……捉奸。”
幸好杨登说的是实话,他那天晚上真的是在捉奸。否则哪怕他知道了一点点当夜淞沪监狱的内情,他下意识的反应也瞒不过徐文增的双眼。
徐文增看到杨登的反应,不似作伪,心中反是对自己的推测有些怀疑:莫非眼前这个看似胆小懦弱的侦探,真的和五号越狱一案无关?想到此处,徐文增缓缓坐下,凝视着杨登,问道。
“你觉得我请你来是什么事呢?”
杨登思绪飞转,快速扫了一眼站在门口、脸色难看的范子宁,心中思索。
“主审人不是范子宁,眼前这人看似比范子宁更大个几级,应该不是冲着上次的杀人案来,恐怕是我捉奸的那天晚上,出了什么大事,而且和黄忠良有关。”杨登转瞬间就有了计较,但脸上仍是一片迷茫,“你们还是怀疑我杀人了?”
“杀谁了?”
“范科长的那个线人。长官,前因后果范科长应该都跟你讲过了吧,就因为我的名片在那个死者身上,你们就怀疑是我杀的,未免太武断了吧。而且我不是帮你们找到线索了吗?”
“这都是你早就设计好的。”
“设计好的?什么意思?”
徐文增手指有节奏地叩动着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杀了死者,然后故意在他身上留下名片,让范科长找到你,然后你顺水推舟地帮他找到了死者喉咙里的纸条,那张纸条就是整个计划的开端。”
“什么计划?”
“五号金蝉脱壳。救走李坚。”
“五号?长官,五号是谁啊?您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我……”
徐文增闻言,眯起了眼睛,话锋一转,“黄忠良,你应该认识吧!”
“黄忠良?咳,认识,不太熟。”
“你不熟?你昨天才把他绑了的。”
“哦,那个奸夫?他就是黄忠良啊,我哪知道他是谁。收客户委托,不多问,这是行规。”
“你的客户是谁?”
“对不起长官,这个我不能说,我们这行有我们的规矩,见谅,见谅!”
“真的不说?”
杨登干笑,“这个,我真不能说。”
“好,走流程吧,”徐文增也不跟杨登多说,站起身来对身旁的施美琳吩咐到,“带到刑讯室。”
范子宁站在门口,听到徐文增要对杨登用刑,心想着两人毕竟有过几年的同窗之谊,多少有些不忍,想要开口阻拦,但最终还是颓然地闭上了嘴。另一边,施美琳听到徐文增的吩咐连忙点头,但还没等她有下一步动作,杨登却已经着急地喊了起来。
“慢!我说!”
众人一愣,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杨登,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事,范子宁更是捂住了脸,心中打定了主意,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杨登这厮是黄埔军校出身,更是自己的同期同学。
施美琳听到了杨登的叫喊,同样觉得有些荒谬:淞沪警备局这几年来,抓捕收押了无数的重犯,但凡是和共党有关联的,那都是个顶个的硬骨头,就算是受了酷刑丢了性命,也从没见过几个透露过关键情报的,而像杨登这种不打自招的,更是闻所未闻,杨登的举动,反倒让施美琳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将眼神投向徐文增。
徐文增也是觉得有些发懵,看着杨登,推了推眼镜,“说。”
杨登听到徐文增允许自己说话,马上大声叫起冤来,“什么情况,你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这不是了解情况呢吗,我有行规不能说,但你们是政府啊,你可以说在政府面前没有个人隐私,我觉得有道理,为了配合政府工作,我就告诉你啊,多大点事啊。”
“共产党的人……不会这样的无耻。”听完杨登的一番说辞,徐文增心中有些厌烦,心中更认定了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赶紧说。”
“青帮龙头张志恩都知道吧……那个黄忠良睡了张老板的三姨太,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我把这事告诉了张老板,张老板就让我把这对野鸳鸯带到他的码头仓库,我为了赚钱只好照做。”
“为什么是十三号晚上?”
“啊?什么?”
“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偏偏是十三号晚上你去抓奸。”
“因为这两个人每周都是周四晚上在和平饭店801房间幽会,昨天正好是周四嘛,结果谁想到他们突然来了雅兴,开车去了黄浦江边,就在车上,脱了衣服……”听到杨登越说越仔细,施美琳赶忙厉声打断了他,“行了,细节不用你说。”
杨登悻悻地干咳一声,没再说话,徐文增紧接着问道。
“如你所言,检查死者的是你,抓奸的还是你,你不觉得有些巧么?”
“长官,恕我直言,捉奸和验尸,虽说都是我的工作范畴,但好像这两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嘛!”
徐文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眼睛死死直视着杨登,“如果你杀了老钱,故意把纸条塞进他的喉咙,然后留下名片引范科长找你来查。之后你又去了和平饭店抓奸,其实你早就知道他每周这一天会去约会。果然他去了,你就顺势把他扣住,对吗?”
“我是侦探,不是杀手,再说,范科长找我的前一天,我在城东的欢喜阁,很多人都能作证,不信你可以去查。”
徐文增看了一眼旁边的施美琳,施美琳会意,“我这就去查。”
徐文增点点头,重新看向杨登,“那抓奸是谁给你提供的情报?”
杨登盘算着如何回答,“他们是冲着顾大哥来的。捉奸的那天,我控制住黄忠良,顾大哥一定趁着这个时候,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才惊动了警备司令部。或者,顾大哥的目标,本来就是警备司令部和淞沪监狱。”
杨登心中瞬间就理顺了其中逻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在江湖行走多年,总有一些线人吧。”
徐文增步步紧逼,“哪个线人?”
“和平饭店的服务员。哦对,他还收了我一个打火机。美国货,你们可以去查。话说回来,如果范科长当时能把侦探费给我结清了,我也不至于去和平饭店找活干啊。”
范子宁闻言,顿时翻了个白眼,徐文增没去管他,而是继续盯着杨登,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什么破绽,但杨登神情自若,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此中的侦探。
半晌,徐文增收回目光,看向施美琳,“服务生,也去查查。”
“明白。”
杨登见状,赶忙询问道,“长官,我冒着得罪客户的风险,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徐文增皱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杨登,“你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杨登讪笑起来,“长官,我是一个侦探,上海滩的大事小情,都是商机所在啊。况且,万一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您呢?”
“我该谢谢你?”
“您别客气,长官,我……”
不等杨登说完,徐文增对左右吩咐道,“把他关起来。”
杨登吃了一惊,“哎!哎!该说的我都说了,为什么关我啊!”
“我需要核实你说的每一句话。”
杨登苦着脸,想要和徐文增继续申辩,“哎,你们怎么这么随便啊,大家都是破案的,得讲证据啊!你们……”
没等杨登说完,施美琳便挥了挥手,两名军警将喋喋不休的杨登带了出去。见状,范子宁忍不住插话。
“徐特派员,如果这杨登说得一切属实,那他确实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背后设计一切的另有其人,而且是个厉害角色。这个杨登我之前就查过,就是一个混子,如果他是共党,做了这么多事,早就消失在上海滩了,”
徐文增瞥了一眼范子宁,笑容意味不明,“范科长这话,是担心我随便找个人顶罪,欺瞒陈秘书长和蒋委员长?”
“不敢。”范子宁嘴里说着不敢,但眼神却直视着徐文增,丝毫没有闪躲,“只是这案子尚有疑点,实在不能草率论断。”
徐文增笑容更深,“范科长的论断确实在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熊司令在发话呢。”
“徐特派员可别拿范某开玩笑了,熊司令的水平,范某是万万不及的。不过此事涉及到青帮和张志恩,哪怕熊司令久在上海,都要三思而行,徐特派员初来乍到,可更要万万当心啊。”
说完,范子宁深深看了一眼徐文增和施美琳,转身走出了审讯室。施美琳凑到徐文增耳边,低声说道,“老师,这个范子宁平常油滑得很,不会跟上级这么说话的。”
“哦?你有什么看法?”
“今日他话里话外,都在保着杨登,甚至不惜跟您正面对抗,我认为,他有问题。”
徐文增闻言却摇了摇头,脸上还是惯常那副不知何意的微笑,“美琳,我和你的看法正好相反。他才是最没问题的那个。”
“啊?为什么?”
“刚刚那个杨登说话可信度很高,况且他身后可能还站着张志恩,我没有理由继续对他不利,这种情况下,如果范子宁是共党,只要静观其变就好,完全没有必要横插一脚。范子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显然是没有往此处上想。”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争权。”
“跟您争权?他一个小小的科长,凭什么?”
“当然不是他争,他是在替熊擎辉争。”
“……熊司令?”
徐文增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说道,“蒋委员长派我来,名义上是特派员,其实是让我暗中接手淞沪警备局,清缴中共。这件事情,我知道,熊擎辉知道,而范子宁也知道。范子宁在熊擎辉身边时间不短,算是他的嫡系,如果我接手警备司令部,范子宁只有被清退这一条出路,他心知肚明。”
施美琳若有所思,“所以……他才跳出来,不惜余力保杨登,让您没法抓他顶罪立功?”
徐文增听罢,哈哈大笑,拍了拍施美琳的肩膀,“美琳,你也认为老师会随便抓个混混去上面邀功?你当陈秘书长是傻子?”
“老师对不起,是学生失言了!”施美琳赶忙躬身,向徐文增赔罪。见到徐文增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施美琳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既然老师也觉得不是杨登,那还可能是谁?”
徐文增虽然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我说过,这件事里有内鬼。警备司令部里,哪个势力还没有动静,就可能是哪个。”
“那杨登呢?怎么处理?”
“死者兜里的名片和黄忠良越狱夜的失踪,都跟他有关,我可不相信什么巧合,一切看似无关的案情背后都有着某种关系。不过范子宁说得也有道理,杨登可能确实是被人利用的,如果他是个重要的角色,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带到警备司令部。”
“老师的意思是?”
“如果查明他的话没有问题,就暂且先放了他。”
“放了他?”
“对,即使他真的是在替共党特科做事,他也未必是共党的人。而只是共党为了转移我们的目标,而放出的烟幕弹。”
“转移目标?”
“没错,就是那个在五号整个的计划当中,最不可或缺的人,那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