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擎辉肩膀上披着军装,里面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一只腿搭在身边的文件柜上,正上下打量着手中的雪茄,面露难色。半晌,熊擎辉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朝着雪茄头点着,但烧了半天,却没有丝毫动静。
“妈的,陈立夫这王八蛋送我的什么烟,点都点不着……”熊擎辉挠了挠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正在这时,敲门声传来。
“进。”熊擎辉喊了一句,悻悻地放下了雪茄和打火机。与此同时,范子宁走了进来。
范子宁来到桌前,扫了一眼桌子上半焦的雪茄和打火机,便明白了一切,默不作声地拿起被熊擎辉扔到一边的雪茄剪,减掉烧焦的部分,递给了熊擎辉。熊擎辉狐疑地看了雪茄一眼,下意识叼在嘴上。
范子宁连忙拿起打火机点燃,熊擎辉猛吸了一大口,浓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边咳嗽,熊擎辉一边将雪茄狠狠掐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华贵的盒子,扔给了范子宁。
“什么鸟玩意,抽不惯,给你了。”
“谢司令,”范子宁接过雪茄盒,又掏出一包香烟,递给熊擎辉,“司令,来根这个,骆驼牌,美国货。”
熊擎辉接过烟,点着一根,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这才露出点笑容,转头询问范子宁。
“什么事情?”
“关于那个特派员,徐文增。”
“哦?他干什么了?”
“他抓了个侦探,名叫杨登。”
范子宁旋即将刚刚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描述给了熊擎辉。熊擎辉抽着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到范子宁汇报完毕,熊擎辉才骂了一句。
“这群坐办公室的王八蛋,心眼子就是多。”
“司令,这个徐特派员这次来上海的目的,可能不简单。”
“怎么说?”
“表面剿共,实则削权。中央那边,来者不善啊。”
熊擎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你们这帮废物,老子用受这种窝囊气?”
范子宁赶紧低头,“是卑职无能。”
熊擎辉又猛吸了一口烟,瓮声瓮气地说道,“徐文增来干嘛,我差不多也知道。我也懒得跟他斗。抓共党,耍心眼这样的事,本来也不是我一个军人擅长的事情,就让那只老狐狸去折腾吧。”
范子宁急道,“司令,您可不能就这样让权啊。上海是所有人的必争之地,一旦让徐文增分出权力,那咱们部队的一举一动,势必会受他们掣肘。我们这些老部下,肯定也免不了遭到一番清洗。到时候兄弟们……”
范子宁没说完,便自打住了话头。熊擎辉闻言,也不由沉吟起来,“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五号我们没有抓住,那揪出共党的功劳,可就万万不能让别人立下了。况且万一司令部中真有内鬼,那可就不是什么权力不权力的事情了。”
范子宁话说得意味不明,但熊擎辉仍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徐文增如果只是抓住了一个共党还则罢了,可如果这内鬼真是警备司令部内部的人,再被有心人联系上五号越狱的始末,那熊擎辉说不定就会被扣上个通共的罪名,到时候不光是司令的头衔,就连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另作他论。思考明白其中关隘,熊擎辉连忙吩咐范子宁。
“我明白了。你去和徐文增说,我让你去配合施美琳调查那个杨登,如果没问题就放了,别让徐文增那条老狐狸拿他向上面邀功。之后你就继续配合徐文增的工作,需要汇报的时候,及时汇报。”
“是!”
范子宁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熊擎辉看着手中缓慢燃烧的烟卷,若有所思。
自从所谓的“戴季陶主义”出现以来,国共两党的合作的关系便愈发飘摇。四年前,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天真而温和的共产党人没有想到,蒋介石和汪精卫会以如此血腥的手段,意欲将共产党清退出历史舞台。
在熊擎辉眼里,当年的共产党守纪律,有抱负,但却是一群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是他老熊再怎么不通文史,也知道历史上的权力,都是一刀一枪劈砍出来的,哪里是所谓的协商、抗议能争取来的?反而是在中共转到地下后,五号等人的所作所为,不论立场来谈,更符合熊擎辉作为一个军人的品味。
虽然共产党转入地下,但国民党还是没有放弃清缴行动。几年前,中央组织部设立党务调查科,由陈立夫负责,捕杀共产党人。熊擎辉从那时开始,才觉得事情开始变了味道。党内倾轧、权力斗争,什么牛鬼蛇神都能从剿共的名头里分一杯羹,无休无止的内耗中,反而是没人重视军队,重视中国内外仍在虎视眈眈的列强。眼前陈立夫派徐文增来到警备司令部,就是最好的例子。
范子宁刚刚虽然是从争权的角度劝诫自己,但他的话也给熊擎辉提了个醒:保障军队的力量,是自己作为司令的天职。无论如何,自己带出来的部队,万万不能毁在徐文增这种人的手上。
“操!”突然熊擎辉怒骂了一声。原来是他手指中的香烟已经烧完,冒着火星的烟蒂烧到了他的手指,烫得熊擎辉狠狠地将烟头甩向了地面。
火星四溅。
杨登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撵灭,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天蟾大剧院。剧院的门边,是一副竖立着的广告牌,上面正是顾天民穿着魔术师服装的大幅照片,上面文字写着:“大魔术师化广奇,水下逃生,刺激莫名,精彩丛生”的广告语。
杨登的神色有些复杂,似是想进又不敢进一般,来回在门前踱了几圈,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一阵突如其来的叫好声便吓了杨登一跳,杨登环顾四周,发现偌大的剧院内座无虚席,而在舞台中央的,正是披着披风、头戴礼帽的顾天民。在他的身边,站着一名穿着暴露、戴着兔子耳朵的兔女郎,正俯着身子,和台下的观众们娇笑着互动,胸前白花花的一片在聚光灯下格外耀眼,将台下的气氛烘得愈发热烈。
“各位观众,刚刚的魔术,好不好看?”
底下观众又是一阵哄闹,叫好声起哄声夹在一起,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好看!”
“没你那好看!”
“是啊!没看够!”
兔女郎捂住嘴媚笑起来,“各位没看够的观众今天有眼福了,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魔术表演。我们的魔术大师化广奇先生的手和脚将会被铁链锁死,他有六十秒时间从这个玻璃水缸中逃生,否则上方的四把利剑就会落下来,将他活活刺死!”
兔女郎一边介绍,顾天民一边走上高台,高台上方是一块绑着四把尖刀的铁板,刀锋泛着森冷寒光;而高台下方是一个一人高的水池,只要铁板落下,顾天民必将被活活插死。
当着众人的目光,顾天民将自己的手脚用锁链紧紧地缠绕起来,用铁索锁住。兔女郎那边的话音刚落,顾天民也准备完毕,手指轻轻一弹,钥匙在聚光灯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观众席中间的过道上。
顾天民优雅地对着观众鞠了一躬,“下面,请您见证奇迹。”
与此同时,舞台背后巨大的钟表开始转动,顾天民一跃而起,跳入玻璃水缸。水缸中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顾天民被锁链拉拽着沉到底部,嘴角冒出的汩汩气泡清晰可见。
在众人的目光中,顾天民有条不紊地开始解锁,众人还没看清间,拷住顾天民双手的锁链便已经沉入了水箱底部,众人看到,一齐喝了一声彩。顾天民面带微笑,犹有闲心,透过玻璃向观众们挥手示意。
紧接着,顾天民开始俯身去解脚下的锁链,但没过片刻,顾天民的脸色一变,开始敲打玻璃,指着自己脚下的锁。兔女郎面色一变,连忙询问一旁的工作人员。
“谁换过锁?!”
工作人员都连忙摆手,观众们这才意识到,舞台出了事故,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站起身来。而此时,顾天民无法打开脚镣,连喝两口水,开始有些窒息了,他急切地拍打着玻璃,示意让工作人员砸开水箱,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
工作人员连忙冲向后台,但此时的顾天民已经无法再坚持太久,手上解锁的动作愈加慌乱了。
台下,有些胆小的女观众尖叫了起来,兔女郎此时也变得脸色苍白。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出事啦,赶快救人啊!”
终于,两名工作人员拎着铁棍冲了上去,用铁棍击打玻璃水缸,然而水缸的玻璃奇厚无比,一时间竟无法砸破。正在舞台上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时钟的秒针终于颤颤巍巍地走回了原点。
四把利刃从天而降,插入了顾天民的后背,贯穿了他的身体。整个玻璃缸的水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现场的观众齐声尖叫,杨登也是心头一紧,不顾一切地向台上冲去。然而没跑出几步,杨登突然站住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此时的观众席,没有人在意杨登的举动,众人站在座位上看着舞台,鸦雀无声。然而正在此时,剧场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只剩下一道追光,照射在观众席的侧方。众人的目光都被光束吸引,齐刷刷向一侧看去。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今夜演出,谢幕。我是化广奇。”
随着声音落下,顾天民陡然出现在光束中央,身上犹自有水滴落下。
看着目瞪口呆的观众们,顾天民优雅地摘下帽子,向观众席鞠了一躬。
观众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掌声雷动。顾天民重新走上舞台谢幕,从侧面走下了舞台。
回到休息室,顾天民关上门,将已经湿透的魔术服丢在一边,换上一套干净的衬衫。隔着门,顾天民犹能听到观众席上仍未止息的喝彩声,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传来。顾天民微微一愣,对着门喊了一句,“要签名的,晚些我会出去,麻烦不要在这里打扰到其他演员。”
然而顾天民说完,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顾天民眯起眼睛,仔细听着敲门声。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屋外人的大体特征:一个黑衣人,一手正在有力量地叩着门,另一只手却藏在了身后,身子微微弓起,随时做着攻击的准备。
“是个老手,而且有恃无恐。”顾天民心想着,随手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小刀,口中状似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行了行了,等我换个衣服!”
嘴上说着换衣服,但顾天民身子却悄无声息地向门旁靠了过去。顾天民手掌轻轻搭在门把手上,静了半吸,猛地拉开了门。
门被顾天民突然拉开,敲门的不速之客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愣了半秒。电光石火间,顾天民猛然发力,身形如一条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贴了上去,而手中的小刀也直指来人的咽喉!
来人反应同样奇快,头稍稍向后一缩,便躲过了划向自己咽喉的一刀。紧接着,来人微微屈身,单肘抬起,肘尖自下而上,击打在顾天民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则单手托在顾天民的腋下,就要发力,将顾天民擒拿!
来人的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顾天民心中更增警惕,但手上却丝毫不慢,指尖轻轻拨动,将小刀抛落,身体半转,卸下对方的力道,另一只手顺势接过小刀,转而向来人的腹部刺去!
来人暗叫一声好,单手迅速切下,将顾天民刺向自己的手拍开,单脚用力,迅速向后飘开。
两人交手不过两三招,招招凶险,稍有不慎,必有一人有性命之忧。而更加古怪的是,两人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默契,如此惊险的交手,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顾天民持刀站定,冷眼打量着对面低着头围着围巾、看不清面容的来人。片刻后,顾天民突然站直了身子,收起小刀,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有意思?”
来人闻言,也抬起了头,解开围巾,讪讪地笑了,“顾大哥,身手没落下啊。”
正是杨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