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民闻言,冷哼一声,“胡闹。你就不怕我没认出来你,下手没个轻重,给你伤了?”
杨登哈哈一笑,“怎么,我这个在职侦探,身手还不如你个魔术师?”
看着杨登似笑非笑的神情,顾天民意识到杨登话里有话,瞥了他一眼,闪身将门让了出来,“进去说。”
杨登点了点头,走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是顾天民专属的化妆间,里面摆放着他演出需要的各种道具,刚刚他换下来的那间湿衣服挂在椅背上,犹自滴着水。杨登上下翻了翻魔术斗篷,笑着询问顾天民。
“刚刚那魔术,真精彩。我都以为你解不开那手铐了。”
“怎么?担心我死在台上?”
“呵,顾大哥年纪大,本事更大,轮得到我操心么?”
顾天民听着杨登明褒暗贬阴阳怪气,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有屁快放,别像个娘们似的。”
杨登不回答他的话,反是自顾自地问道,“刚刚那魔术怎么变的?告诉告诉我呗?”
顾天民板着脸,“机密,不能说。”
杨登闻言,直起身子看向顾天民,脸上表情更加地意味深长,“顾大哥不能说的机密,恐怕不止这一点吧?”
顾天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什么意思?”
杨登听到顾天民的反问,表情泛起一丝苦涩。两人相交多年,自然知道顾天民这样看似自然的反问,其实正是被问到了一些不能马上回答的问题,下意识自我保护的一个反应。
一天前,杨登被范子宁放出了警备司令部。一路上范子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让人看出两人有一丝瓜葛,但嘴上却一直嘟嘟囔囔,说自己为了让杨登出狱,搭上了老大的人情,让杨登以后一定要知恩图报云云。
杨登自然不信范子宁的满口鬼话,但却知道自己此番,确实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然范子宁语焉不详,但杨登还是从他嘴里,听出了个模糊的事情始末。在自己捉奸黄忠良时,偏巧中共特科在此时动手劫狱,杨登的看法和徐文增出奇的一致,如此环环相扣的谋划不可能是巧合,警备司令部里一定有内鬼。
警备司令部里有内鬼,那自己呢?同样和徐文增的看法一样,杨登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是无意间成了特科的棋子。这般推论,利用自己成事的,便只有将黄忠良通奸的消息告诉给自己的顾天民了。联想到之前的杀人案,和那张出现在死者衣服中自己的名片,顾天民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杨登能接受自己帮助顾天民办事,两人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就算顾天民真让杨登配合自己营救共党,杨登依旧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让杨登不舒服的是,顾天民竟然丝毫风声没向自己透露,就将自己搅合进这么深的一滩浑水里。这也正是杨登刚刚出狱,便来找顾天民的原因。
本来杨登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顾天民可能真的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但如今看到顾天民的反应,杨登顿时明白了一切。看着顾天民,无数个想法话术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我抓黄忠良的事情,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顾天民却没有回答杨登,反而压低声音,有些急切地询问他,“是不是警卫司令部的人找你麻烦了?”
杨登横了他一眼,“怎么着?这是承认了?”
顾天民语气异常严肃,“回答我!”
“托你的福,进去呆了两天。没审出什么,就把我放了。”
“没对你用刑吧?”
“没有,不过就是吃的差了点,身子有点发虚。否则刚刚高低毒打你一顿。”感受到了顾天民真切的关心,杨登这才心下稍舒。顾天民看杨登这副模样,也放下了悬着的心。看着杨登仍是斜视着自己,顾天民沉吟半晌,突然抬头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特科的人。”
听到顾天民如此坦诚地向自己交了实底,杨登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怕我不帮忙?怕我泄密?”
顾天民看着杨登,他知道,以杨登的聪明才智,其实早就能将事情始末猜出个大概,今天找上门,并不是怪顾天民利用他,而是对顾天民表现出的不信任的态度耿耿于怀。
其实当顾天民和五号制定计划时,顾天民已经和五号暗示过,要不要将杨登吸收进组织,但五号却不置可否,只是叮嘱让顾天民一定不要将计划透露出去,尤其是对杨登。
顾天民对五号利用杨登的态度非常不满,直言特科大可以另寻他人,不必非要将自己兄弟牵扯进来。五号解释,不告诉杨登是为了组织,更是为了保护杨登本人。顾天民听明白了其中关隘,心中又存了将杨登吸收进特科、与他一齐做大事的想法,这才终于是服从了五号的命令。
听着杨登的质问,顾天民摇头苦笑,“组织有纪律,我也身不由己,这是其一;为了保护你,这是其二。”
“你今天对我袒露身份,就已经违反纪律了吧?”杨登吐槽了一句,转而又问,“什么叫保护我?”
“组织认为,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杨登气笑,“你不把我搅进来,我才是真的安全!”
顾天民摇了摇头,“特科这次行动事关重大,组织的最高领导都不惜以身犯险,并把性命托付给了我,我自然也只能找我最信得过的人参与进来。能力过硬,又不能是组织内部的人,思来想去,我只能选你了。”
“就这些?”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让你通过这件事情,进入特科。”
“顾大哥,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再卷入政治,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我不想介入任何一方。”
“那……当年的那件事情呢?”
杨登沉默了。顾天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要查当年的事情,国共两党,就是你绕不开的两座大山,无论哪一座,你总要做个选择,去爬上一爬。况且如今国家震动,时局飘摇,正是我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私家侦探的。”
“就算你同意,我也不同意。”说完,顾天民在心中默默地加上了一句。
杨登不语,半晌,方才抬头问道,“那你呢?为什么选择了特科?当年我们在国民党……”
顾天民冷笑一声,打断了杨登,“出身,门第,关系。你当年自然是不受这些困扰,但我呢?在特科,我是闻名上海的大魔术师,是青帮红帮的座上客,更是说一不二的黎明。而若是在国民党,我就只能是那些大人物的替死鬼!”
顾天民语气没有起伏,杨登却能感受到,那股隐藏在顾天民冰冷语调之下,炽热无比的愤怒和不甘。摇了摇头,杨登从怀中掏出一袋子大洋,扔给顾天民。
“上次欠你的钱。”
顾天民没有接,而是犹犹豫豫地看向杨登,“那咱们……还是兄弟么?”
杨登闻言,顿时骂骂咧咧地回怼了一句,“不是了!我是你爹!”
顾天民听到杨登骂自己,这才安心地笑了起来。看到顾天民笑了,杨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钱要不要了?不要我收起来了啊!”
“你拿走吧,就当是我给你赔礼了。”
“什么赔礼!这叫佣金!走了。”杨登也不再跟顾天民客气,揣起钱袋就要往外走。顾天民见状,连忙说道。
“我今天跟你说的事情,你再想想。想明白了,随时跟我说。”
杨登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径直走出了房间。
杨登回到家,使劲摁了摁门铃。两三遍后,门铃才传出刺耳的响声,听得杨登一只手堵住了耳朵,微微皱眉。
“这门铃确实该修了。”杨登不无自嘲地想到,正在这时,侦探社的门被拉开,站在门口的正是姜生。
看到门口站的是杨登,姜生惊叫一声,冲上去一把搂住了他。杨登被姜生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忙拍了拍他,姜生这才松开了手。
“师父!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警备司令部不是逮捕我,是请我去配合调查。”
“这……有什么区别?”
杨登被姜生噎得干咳一声,正在思考如何措辞,突然从一旁传来一阵笑声。杨登一转头,正看到丁嘉琪和张心怡从屋子里探出脑袋,一脸嘲讽地看着杨登。
“你……你怎么在这?”杨登看着张心怡,瞠目结舌。
丁嘉琪抢过话,“还不是为了救你!心怡认识警备司令部里的人,我拜托她给你走了走关系,否则你哪能这么快被放出来!”
杨登当然知道,顾天民将自己搅进了什么惊天大案之中,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被放出来,但其中最不可能的原因就是走动关系。虽说如此,但杨登仍然有些感激:毕竟自己和张心怡彼此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张心怡却愿意出手相助,就连杨登也不得不在原先对张心怡“不合时宜”、“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评语后面,加上一句“古道热肠。有任侠之风。”
看着张心怡,杨登拱了拱手,“谢过张大小姐了。”
“别谢我,要谢就谢嘉琪姐。”张心怡翻了个白眼。杨登见状,也不以为忤,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外面传来刹车声。几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发现是一辆军车。
丁嘉琪和姜生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姜生拉住杨登的袖子,哭丧着脸问道。
“师父,你是不是还有事儿没抖搂干净啊,怎么又来抓你了?”
“我说了,那不叫抓!那叫配合调查!”杨登低声训斥了姜生一句。虽是如此,但杨登心中也有些疑惑,明明自己刚出来不久,怎么警备司令部的人又找上了门来?
张心怡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杨登转头看她,正奇怪时,军车上走下来一个衣装笔挺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径直走向几人。张心怡见到来人,连忙挺直身子,抿起嘴唇,转瞬间便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款款走出了门。
来人见到张心怡,绅士地打了个招呼,“心怡。”
“华辉哥!”张心怡连忙回应,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向门内说道,“别躲了!你能出来多亏了华辉哥,还不出来谢谢人家!”
杨登悻悻地从丁嘉琪和姜生背后走了出来,站到了来人身前。杨登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来人,主动伸出了手。
“您是警备司令部的熊华辉,熊副官吧。如雷贯耳。”
“杨登?”来人正是熊华辉,看到杨登伸出手来,熊华辉也伸出手掌,和他握了握。熊华辉的手掌粗糙而有力,掌心和虎口有坚硬的老茧,杨登知道,那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看来这熊华辉绝非是一个靠着哥哥上位的草包。
张心怡在旁边笑了,“你们俩也是奇怪,第一次见面不介绍自己,反倒介绍起对方来了。”
“熊副官的大名如雷贯耳,照片也是多次见了报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杨登笑呵呵地恭维着熊华辉,“以后我这生意,还要靠着您帮衬呢。”
“杨先生客气了。短短半个多月,就在警卫司令部走上两遭,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杨先生是第一个。”
杨登干咳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熊副官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正在这时,张心怡插话,“行了行了,华辉哥跟你熟么,还拿你开玩笑。我们走了,记住,你欠着我们一个大人情呢啊!”
闻言,熊华辉摇头解释,“杨先生不要误会。你能被放出来,完全是因为你洗脱了嫌疑,和熊某没有关系。”
“你跟他客气什么,走了!”说罢,张心怡拉住熊华辉的胳膊,往远处走去,熊华辉只来得及回头招了招手,便被张心怡拽走。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杨登的耳朵。
“就是他绑了黄忠良?”
“没错,就是他。那天我亲眼瞧见的。邱月仙也是我和他一起送走的。”
“心怡,侦探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以后少跟他来往,以免惹祸上身。”
“哎,华辉哥,吃醋了?”
“什……什么吃醋!心怡,去了一趟法国回来,怎么一点矜持都没了!”
“……切,逗你玩呢,没意思。”
两人走远,杨登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摇头苦笑,随即看向丁嘉琪。丁嘉琪耸了耸肩,“追着呢。”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随口敷衍了一句,杨登就往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丁嘉琪和姜生,“嘉琪啊,我这两天可没吃什么好的,要不你一会儿露两手?徒弟,你也别闲着,出去买瓶酒,陪师父我喝点!”
丁嘉琪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就知道吃”,却还是转身走向厨房了,姜生更是忙不迭地点头,走出门去。杨登回到自己的屋子,听到楼下的锅铲声,心中隐隐萦绕的担忧、紧张终于是稍稍褪去,靠在门上,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