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手
肥布2023-02-01 12:025,541

熊擎辉为徐文增安排的办公室,在司令部大楼三层的角落中。按照范子宁的话说,这是熊司令精心为徐特派员挑选的、最明亮通透的办公室。虽然办公室环境布置确实优雅,但位置却在走廊紧里面,徐文增完全看不到大楼内的人员往来。显然,这也是熊擎辉特意为徐文增挑选的。

虽说如此,徐文增也并不以此为意。偏僻有偏僻的好处,自己固然无法监视到熊擎辉的一举一动,但熊擎辉想要监视自己,也是难上加难。至少像现在,他向陈秘书长汇报工作时,徐文增没有一点被别人听到的忧虑。

听完徐文增的汇报,陈立夫语气十分坚决地回应道,“文增啊,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大胆去查,凡是跟共党沾边的一律严惩!”

“明白。可秘书长,如果有党内重要官员涉嫌通共,该如何处置?”

陈立夫的声音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如果徐文增真的发现了警备司令部中有人通共,那和熊擎辉一定逃不开干系。这是一个绝佳的分解熊擎辉权力的机会,但却一定要有的放矢,不能打草惊蛇。吸了口气,陈立夫沉声问道。

“有证据么?”

徐文增也沉默了,过了几秒,才回答道,“秘书长,只是如果。”

“不管是谁,就算是熊擎辉也要严惩不贷,别忘了,之前的杨国安,那就是委员长清共的决心。”

“是。”

又和陈立夫交谈了几句,徐文增挂了电话,轻舒一口气。抓捕共党,并不单单是蒋委员长制定的方针政策,更是一条能平步青云的通天大道。但是这条路该怎么走,跟谁走,却是有大大的讲究,有时候先一步不是,后一步也不是,行将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徐文增初来上海,本还对抓捕一事的分寸有所犹疑,但如今得到了陈立夫的亲口支持,徐文增顿觉踌躇满志了起来。

此时,敲门声响起,是施美琳站在门口。徐文增笑着对她招了招手,“美琳,进来。”

施美琳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文件袋放在徐文增的桌子上。

“老师,这是您要的资料。”

“好。”

施美琳放下文件袋,犹豫了一下,对徐文增:“老师,你真的怀疑他?”

徐文增看了施美琳一眼,拿起了一个鼻烟壶,轻轻闻了闻,并没有用力吸。然后徐文增走到写字台前,桌上铺着淞沪监狱的平面图。

“我又把整个事情梳理了一遍,”,徐文增用食指叩了叩平面图,淡然说道,“昨晚黄狱长失联后,是熊华辉接过了监狱的管理权。”

“对,当时我的人被熊副官派到监狱外追捕安装炸弹的人,其他兵力都被调派到监狱门口守备。”

“不觉得奇怪吗?发生爆炸后,难道不应该马上派重兵看管五号才对吗?”

“熊副官说,监狱固若金汤,只要守住出口。”

“结果就是监狱内部让人掏了一个大口子。我仔细看了监狱的平面图,关押李坚的牢房与五号的牢房不在一层,只有非常熟悉监狱地形的人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李坚。五号不但找到了,还在极短的时间救他脱困。如果没有内鬼事先帮助,这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施美琳低头沉吟,“熊副官之前在淞沪监狱任职过半年,确实十分了解淞沪监狱的结构。可是……他是熊司令的亲弟弟。”

“所以呢,他更了解熊擎辉的动向,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南京,又诱导你们将五号送到淞沪监狱,他是所有事情的连接点。”

施美琳一时无法反驳,低头不语。徐文增看着施美琳,笑道。

“美琳,你还记得当年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情报工作,要于无声处闻声,于不犹疑处存疑!”

“没错。那该怎么做,不必我教你了吧?”

“学生明白!”

徐文增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向窗外瞥去。施美琳下意识顺着徐文增的目光看去,刚巧看到一辆车停到门外,熊华辉从车上走了下来。

熊华辉提着公文包,走进警备司令部。传达室的军警从他身边走过,看到熊华辉连忙问好。

“熊副官,早!”

“早。今天的报纸送来了吗?”

“送来了,您稍等。”

工作人员将一叠报纸递给熊华辉。熊华辉正要离开。

“熊副官,等一下,有您的信!”

工作人员说着,将几封信递给他。熊华辉接过信,径直往楼梯走去。除了熊华辉,谁也没注意到其中一封信的邮票上,有一个隐隐的腊梅图案。

福来侦探社内,杨登坐在桌前,靠在椅子背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自从杨登被放出来后,总是借口自己需要调养,逼迫丁嘉琪承包了这几天的做饭任务。丁嘉琪无法,只能咬牙切齿地替杨登张罗饭菜,而姜生更不必说,杨登回来之后便围着他忙前忙后,着实让杨登过上了几天神仙日子。

“嘉琪啊,再来杯咖啡。”杨登哼着小曲,对丁嘉琪说道。

丁嘉琪恨恨地白了杨登一眼,骂了一句“饭桶!”,但还是转身走进了厨房。正在这时,姜生推门走了进来。

“师父,今天的报纸!”

杨登点了点头,慢斯条理地喝了口水,展开了报纸。姜生刚转身,去帮丁嘉琪忙活,只听“噗嗤”一声从身后传来。

姜生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只见杨登嘴角滴着水,拿着报纸,两眼直勾勾盯着上面的新闻,满脸惊骇。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杨登愣愣半晌,指着报纸,硬是没说出一句话。姜生无奈,把头凑了过去。只见报纸上的头条新闻,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青帮大佬姨太太通奸”。

姜生心中十分惊异,恰恰此时,杨登抬起头看向了他。两人对视,姜生连忙摆手,“师父,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杨登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谁说出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志恩。他如果看到报纸,肯定会以为是我给报社泄露的消息。”

“那,那怎么办?”

    “把车收拾出来,跑路!”

姜生点了点头,开门走了出去。丁嘉琪听到关门声,探出头来。

“哎?姜生刚回来,怎么又出去了?”

杨登还没来得及回答,门铃响了起来。丁嘉琪捂着耳朵,呲着牙走向门口,一边回头骂杨登。

“有看报纸的功夫,把门铃修了不行么?这都多久了!”

说着,丁嘉琪拉开房门,门口是一群身着汗衫短打的壮汉,为首一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丁嘉琪。

丁嘉琪看到一行人来者不善,语气有些害怕,“你们……找谁?”

“杨登呢?”

“杨登?我不知道啊!”丁嘉琪一边嘴上敷衍着,一边悄悄打量来人。丁嘉琪惊恐发现,这群人的腰间,都斜插了一柄斧子。丁嘉琪见状,赶忙状若无意地提高了声音。

“你们找杨登干什么拿着斧子啊……”

来人意识到丁嘉琪在给杨登报信,一把拨开丁嘉琪,正看到了猫着腰,正要悄悄溜回楼上的杨登。

两人对视,杨登一眼认出了来人:正是张志恩座下的第一打手,钟阿七。

杨登心中暗暗叫苦,然而正在此时,被拨开的丁嘉琪脚下一绊,正撞到了楼梯的扶手上。丁嘉琪一声痛呼。杨登见状,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睛注视着钟阿七。

“七兄,这么大的男人,欺负一个女孩,不太合适吧。”

钟阿七显然也没料到丁嘉琪会被自己推倒,微微一愣,下意识伸手想扶,但听到杨登的话,钟阿七缓缓地将手缩了回去,冷冷看向杨登。

“杨神探,好久不见。”

“也谈不上好久吧。七兄,今天上门有何贵干?”

“有一事相求。”

杨登听钟阿七口气不算太差,松了口气,“七兄,您客气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绝不推辞。”

“我们老爷,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手。”

“手?手……可怎么借啊?”杨登干笑着回问钟阿七,但眼神却已经瞟向别处,寻找着最佳逃生路径。

钟阿七看出杨登打的是什么算盘,也懒得与他多做废话,手一挥,三个手下一拥而上,将杨登左右包围。而钟阿七自己则拎着斧子,向杨登走去。

杨登心思电转,心想着应对之策,嘴上仍旧敷衍着钟阿七,“七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三姨太的事不是都说清楚了吗,张老板答应放我一马了啊!”

钟阿七冷笑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张报纸,在杨登面前展开,上面的头条正是邱月仙和黄忠良通奸的新闻。

“杨兄做了什么,自己该不会……啊!”

钟阿七举着报纸,想让杨登仔细看看新闻,然而杨登还没等他话说完,便趁着钟阿七抬手之际,狠狠一拳,隔着报纸怼了上了他的脸。杨登这一拳使了七分的力道,钟阿七瞬间鼻血飚出,把一干小弟看得目瞪口呆:自从张志恩坐上了青帮龙头的宝座,众人何时见过钟阿七这般狼狈?而这时,杨登一个箭步冲出了几名青帮手下的包围,向楼上跑去。

钟阿七捂着鼻子,一时间有些疼得说不出话来。看着杨登冲上楼梯,身边手下仍在看着自己发愣,钟阿七气得一脚踹在手下的屁股上,用斧子向楼上指了指。手下这才醒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

杨登冲到二楼,随手甩上房门,来到窗边,焦急地向下张望着。三名青帮手下撞开杨登屋子的房门,朝着杨登冲去。杨登将手边的东西一股脑向几人扔去,虽是没什么杀伤力,但还是逼迫得三人不得不抬手护住面门,脚步也略有阻碍。

然而没过片刻,当杨登还想再扔时,却发现手边已经空无一物——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已经被他丢空了。青帮三人也看到了杨登的窘相,狞笑着朝他逼了过去。

正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鸟鸣声从楼下传来。杨登闻声笑了,后退着站上了窗台,张开双臂,直挺挺地向窗外倒去。

青帮三人吓了一跳,赶忙冲到窗边,探头看去。只见杨登直挺挺地向后摔落,但在他的下方,小小的院子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破旧的床垫,杨登刚好掉落在床垫上。借助着惯性,杨登弹身而起,正好跳坐在姜生早已准备好了的黄包车上。

“走!”

姜生得令,随手撤掉了床垫,拉起黄包车便从后门跑了出去。两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之前已经演练实践过多次。青帮的三人面面相觑。此时,捂着鼻子的钟阿七也追了上来。看到三人,钟阿七冷声问道。

“人呢?”

其中一人指了指窗外,怯怯说道,“七哥,跳,跳下去了。”

钟阿七眉头一皱,冲到了窗前。看到了小院子里的床垫,钟阿七大概明白了杨登是怎么逃走的,下意识地一条腿跨上窗台,也想学杨登一跃而下,但是看了看下方,最终还是缩回了头去。

钟阿七一转头,看见青帮三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赶忙训斥道,“看什么。追!”

几人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乖乖转身,走下了楼梯。

此时,姜生已经拉着杨登跑出去了老远。上海的小巷说多不多,但若真走起来也是极为繁琐的,姜生把车拉到一个小巷内,眼见后面没人追赶,这才将车停到巷子边。杨登从车上一跃而下。

姜生焦急地问道,“师父,咱们怎么办啊!”

杨登思索片刻,抬头言道,“跟我走。”

说着,杨登拉着姜生,向小巷更深处走去。小巷连着小巷,杨登带着姜生七拐八拐,便来到了一处所在。此处酒馆、茶馆、街边摊林林总总,乞丐、脚夫、车夫或站或坐,袒露着胸怀,捧着茶碗相互有说有笑。虽然比不上淮海路那般绮丽华贵,但更别有一番喧嚣的生机勃勃。

姜生好奇地环顾四周,询问杨登,“师傅,现在青帮的人要追杀我们,来这干嘛?”

杨登不答,反问道,“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怀疑你把三姨太的事卖给了小报记者。”

“我为什么要卖?”

姜生不假思索,“你缺钱。”

杨登一愣,看着姜生,“你竟然也觉得是我干的!”

“……师父,真不是你啊?”

“废话!我再想赚钱,也得有命花啊!你以为张心怡那种傻小姐,我还能次次都碰上?”

“那……能是什么人?”

杨登抿了抿嘴,“其实这件事查起来也不复杂。因为它本来就不是针对我们的。”

“还不是针对我们的?钟阿七都要砍人了。”

“当然不是。我和青帮刚打过交道,又刚被从警备司令部里放出来,对了,可能还要加一个中共特科。数一数,现在我背后有多少方的眼睛盯着呢?莫说我从未与人结仇,就算是结了,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个时候设计我?”

“那现在这情况……”

“既然不是冲我来的,那就是张志恩了。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要除掉我们,而是要对付青帮老大。”

“也对,我们又没得罪人,整我们干什么。”

“所以只要查一下最近青帮跟谁结了梁子,这事就清楚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姜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此时,两人来到了一间茶馆外。杨登透过窗子向里面望了望,拍了拍姜生。

“到了。”

姜生还是有些困惑,“我们来这干嘛?”

“打听消息,知道是谁泄的密,然后……自投罗网。”

“啊?”

杨登笑了笑,掀开门帘,走进了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茶客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大声吆喝,茶汤冒着热气,将室内蒸腾的一片氤氲。

杨登穿过几张桌子,径直坐在一个五十多岁、戴着一副圆形墨镜,头发花白,浑身衣服皱皱巴巴的男人身前。杨登伸手要拿男人身边的茶壶倒口水喝,刚伸了一半,却被男人一把拍下。

“有事说事,别蹭我的茶喝。这龙井是今年刚采的头茶,我花大价钱买的。”

“老刁头,帮个忙。”

“啧,杨小子,我的规矩你知道,只做生意,不帮忙。”

“我这些日子落难了,你就帮帮忙,破一回例。”

老刁头嗤笑了一声,“从青帮和警备司令部手下都能囫囵个回来,还用我帮什么忙?”

杨登闻言一脸惊异,“这你都知道?”

“我是干什么的?”

“那你知不知道最近青帮……”

老刁头咳嗽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平摊在杨登面前。杨登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老刁,老刁却不为所动。半晌,杨登咬了咬牙,拿出一个钱袋,仔细地数了两遍,没好气地丢给他。

老刁头掂量掂量,这才满意地将钱袋收进怀里。

“问吧。”

“我想知道最近张志恩得罪了谁。”

“张志恩得罪的人多了,不知道你想知道哪个?”

“就是揭了他三姨太风流事的那个。”

老刁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警备司令部的范子宁范科长,前两天去了趟和平饭店。宴请他的,是码头那片的老大,张啸林。”

杨登明白了,老刁头的意思是,范子宁将邱月仙通奸的消息告诉给了张啸林,并通过张啸林见了报。范子宁的动机,无外乎是故意打草惊蛇,利用青帮看看自己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势力,这杨登倒是可以理解。可张啸林自己并无交集,怎么会帮他?思虑及此,杨登赶忙问道。

“张啸林为什么要对付张志恩?青帮和码头,不是近年来不是一直都相安无事么?”

老刁头拿过茶碗,又美滋滋地品了一口,“张啸林有个码头,前两天被青帮抢了过去。唉,山雨欲来啊……”

杨登听罢,沉思片刻,抢过老刁身边的茶壶,猛灌了一口,砸了咂嘴,摇头。

“这龙井是去年的陈茶。亏你舔着脸说自己花了大价钱,走了!”

说完杨登也不管老刁什么反应,自顾自和姜生走出了茶馆。

一出茶馆,姜生便忙不迭地问道,“师父,他们帮派斗争,我们还是少管闲事吧,让他们狗咬狗去。”

杨登苦笑,“我倒是不想管呢,这事不解释清楚,我们没法在上海滩混了。”

“怎么解释,要去找张志恩吗?估计进不了门就被钟阿七给砍了。”

“我们可以去找另一个人。”

“谁?”

杨登抬头,看着前方,没有回答姜生的问话,而是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继续阅读:十六章 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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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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