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吃了一惊,愕然看向熊擎辉。熊擎辉却不以为意,“我最后一次去陆军医院见华辉,他就想让我帮他搞到这个案子的卷宗。而且他还告诉我,你本名不叫杨登,你叫杨虑,是杨国安杨司令的儿子,对吧?”
在熊擎辉的注视下,杨登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故人之后。”熊擎辉轻轻念叨了一句,对杨登说道,“‘8.12通牒案’是军中机密,档案肯定封存在南京。就算是我这个级别的司令,也是不可能拿到的。不过,我是事件亲历者,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当年,“四一二”发生后,两党的关系急速破裂。杨司令接到委员长的密电,要求他整肃军队,将部队中的变数全部消灭。杨司令违抗了命令,悄悄放走了部队中的共党的人。这让委员长勃然大怒……”
杨登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同袍相残是军中大忌。我父亲只是履行了一个军人的天职,他怎么可能下手屠杀自己的士兵,凭这一点怎么能判他‘通共’呢?”
“正因为不止如此。”
“那还有什么?”
“在释放那些士兵的前一晚,我看见杨司令与周先生,也就是如今特科的五号,曾进行过一次密会!”
“可是,就算我父亲见过五号,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共党啊!”
“事件发生后,南京派来中央调查科介入调查,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坦诚说出了这件事。没想到这成了杨司令的罪状之一。”
杨登闻言,声音冰冷地说道,“所以,我父亲最后被以‘通牒罪’论处了?”
熊擎辉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杨登的问题,说道,“我一直以为,以杨司令之前的人脉和威望,蒋委员长也许会放他一条活路,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选择自杀。现在回想起来,我当然也有内疚的感觉,可无论如何,我只是说出了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对党国的忠诚也是一个军人的天职,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真相。”
熊擎辉说完,便不再作声了。杨登也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出奇地宁静。半晌,杨登站起身来,对熊擎辉点头致谢。
“熊司令,谢谢你的坦诚。但今晚的谈话,还是没有消除我的怀疑。我父亲因为‘通共’罪名蒙冤而死。如果他的确是共产党,那我无话可说,但他如果只是因为同情共产党,或者不肯加害手下的士兵,就被某些人陷害成共产党,那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杨登没有回答,反是开口问道,“熊司令,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父亲是共产党吗?”
熊擎辉沉吟片刻,说道,“说实话,我相信杨司令对党国是一片赤诚,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真相恐怕只有周先生知道。可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特科和警备司令部势同水火。杨登,我劝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如果你真要和五号有接触,甚至加入特科,就算我能放你,但那个徐文增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一定不能。”
“为什么?”
“我说过,你父亲是被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带走的吧?当时调查科小组的组长,就是徐文增。如果这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徐文增一定知情,甚至参与了其中。”
杨登看着熊擎辉,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刚刚熊擎辉的话,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徐文增恐怕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这招借刀杀人,不光要除掉熊华辉,同样要除掉自己。而徐文增对自己如此重视,不惜冒险将自己卷入局中,那必定是因为徐文增和当年的8.12有关,甚至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
杨登一时间犹豫起来,要不要把在法租界监狱里,自己和张心怡的推测告诉给熊擎辉。杨登知道,如果将徐文增是幕后主谋的推测,告诉给了爱弟心切的熊司令,那自己和徐文增一派的势力,便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哪怕自己日后放弃了追查“8.12”,徐文增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但如果不告诉他,自己想要扳倒徐文增,却是难如登天。正在杨登纠结犹豫时,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熊擎辉向外面喊了一声。
“进来。”
一名军警推开门,气喘吁吁地说道,“报告司令,谭梅……谭梅她畏罪自杀了!”熊擎辉和杨登同时起身,异口同声地说道,“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马上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室。
熊擎辉和杨登快步走进牢房内,看见谭梅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已经没了呼吸。施美琳站在牢房外,面色沉静地指挥手下将尸体抬走。见到熊擎辉,施美琳连忙退后一步,低头说道。
“司令。”
熊擎辉皱眉看着谭梅的尸体,问道,“怎么回事?”
“检查过了,她在外套纽扣里事先藏好了氰化物。她肯定知道自己被捕后必死无疑,所以选择了畏罪自杀。”
熊擎辉看着谭梅的尸体,眯起了眼睛。这时,杨登在旁边轻声咳了咳,说道。
“施科长,谭梅是在你来之前就死了?”
施美琳闻言,竖眉望向杨登,“你什么意思?”
“咳,没什么,只是谭梅死得太巧,像是……杀人灭口。”
“你的意思是,我杀了谭梅?”
杨登轻声笑了笑,“可不敢。”
“杨登,你别血口喷人。说我杀人灭口,你倒是拿出证据啊!”
“好了!”熊擎辉打断了二人,对杨登说道,“谭梅的死我会查清,但这是警备司令部的事情,不关你的事。没什么事情的话,让范子宁开车送你回家。”
听到熊擎辉这么说,杨登也不再多言,点头对熊擎辉说道,“多谢司令,那我先告辞了。”
说完,杨登看也不看施美琳,转身离开了牢房。
杨登从牢房里出来,便上了范子宁的车。范子宁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对杨登说道。
“行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和熊司令攀上了关系,以后我有事,就仰仗着你了。”
杨登瞥了范子宁一眼,调侃道,“在卡尔登的时候,铐得我生疼,这就是你仰仗我的态度?”
“别得寸进尺啊!”范子宁瞪了杨登一眼,“我要把你帮熊副官脱逃的事情捅到徐文增那里,你能不能出来还说不定。”
杨登“切”了一声,不以为意,沉默半晌,突然问范子宁,“你觉得,徐文增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我先问的。”
范子宁嘬了嘬牙花子,一脸嫌弃神色,“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口蜜腹剑,一个标准的政客。每次看到他的那张笑脸,我都想上去给他一拳。”
杨登闻言,惊讶地看向范子宁。范子宁感受到他的目光,烦躁地说道,“怎么了?不信我能这么把实底给你交了?我跟你说,自从这个徐文增来了上海,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可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我也没人能说,正好你问到了,我就……”
范子宁话没说完,杨登便开口打断,“不是,我是惊讶你竟然会这么多成语。”
“……你有没有正事儿。没正事儿现在给我滚下去。”
杨登这才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脸色严肃地对范子宁说道,“我推测,是徐文增指使谭梅,杀死了熊华辉。”
“什么?!”范子宁闻言猛地一脚刹车,汽车剧烈地前后摆动一下,两人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但范子宁却顾不上那么多,愕然扭过头看向杨登。看着杨登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范子宁颤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推测。”
范子宁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骂人,但杨登伸手拦住了他,说道,“听我说完。”
紧接着,杨登就把自己和张心怡在牢房中的推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范子宁。范子宁越听越是冷汗直冒,他知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杨登这番推测丝丝入扣,没有丝毫破绽,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杨登和张心怡走了大运当众救下熊擎辉、捉住了谭梅,那徐文增的阴谋构划,便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知晓了。
“好厉害的手段。”范子宁喃喃自语道,但片刻之后,他突然缓过神来,质问杨登,“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熊司令?!”
“你当我傻?我又不是警备司令部的人,你们高层的内斗,我平白无故插一脚算怎么回事?万一那个徐文增再盯上我,我吃不了兜着走好吧?!”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是当我傻么?”
“呃……当然不是。”看着范子宁脸色不善,杨登赶忙打住话头,“你是熊司令的心腹,已经是徐文增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多这一件事不多,少这一件事不少。徐文增真要想动你,也要掂量掂量熊司令那边的态度。更何况,这件事你说出去,熊司令认了,你就加官进爵,不认,你就挨一顿骂,不亏的。”
“亏不亏我自己知道!”范子宁怒斥了一句杨登,便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边开车,范子宁一边嘀咕道,“也不知道熊副官是怎么想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非要加入那个特科!这不是寻死么?!”
杨登深深地望了范子宁一眼,问道,“你认为,熊华辉该死么?”
范子宁沉默了,车中的气氛有些安静。片刻后,范子宁将车往旁边一停,对杨登说道。
“到了。”
杨登默默地推开车门,弯腰下车。正在他准备回手关门时,范子宁突然喊住了他。
“杨登。”
杨登回头,“怎么?”
范子宁看着他,吐了一口气,说道,“你我都是军人,熊副官也是。军人该死在战场上,不该死在那帮王八蛋的阴谋里。”
杨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朝范子宁挥了挥手,关上了车门。
回到侦探社,被追捕了几日的杨登终于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在丁嘉琪的威逼利诱下,杨登迫不得已把侦探社的门铃换上了个新的。按照丁嘉琪的话说,要是不马上就换,就依着杨登这个犯事的频率,指不定就没命换了。虽然恼火于丁嘉琪说话晦气,但杨登想了想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事端,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把她的话照单全收了。新门铃清脆悦耳,丁嘉琪笑逐颜开,姜生时不时给杨登带来些上海滩之前未曾见过的小吃,杨登虽没有明说,但打心里希望这样安宁的日子不要再被破坏了。
但安宁永远是暂时的,疾风骤雨才是杨登生活的常态。不多日,新门铃响起,丁嘉琪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顾天民。
丁嘉琪惊喜地招呼了一声,“顾大哥!”
顾天民笑着点了点头,“嘉琪,杨登在么?”
“在的在的!”丁嘉琪连忙点头,朝楼上大喝了一声,“杨登!出来接客!”
拖沓缓慢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杨登睡眼朦胧地出现在门口,“谁啊,一大早的。”
“是我。”顾天民看着杨登,笑道,“已经是中午了。”
杨登从兜里摸出手表,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着顾天民说道,“睡过了。没吃饭呢吧?在我这吃一口?”
丁嘉琪在一旁连忙附和,“是啊顾大哥,想吃什么,我下厨?”
“不了,我找杨登有事,上楼说。”
说着顾天民颇有风度地向丁嘉琪道了声歉,便走上了楼梯。
来到杨登的屋子,顾天民带上了门,笑着看向杨登,说道。
“行啊杨少爷,两进两出警备司令部还平安无事,有些本事。”
杨登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往椅背上一靠,“别说,还多亏了你们特科了,要不我这一身本事,哪有施展的机会。”
“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的。熊擎辉登报向你和张心怡道歉了,我尽快去找五号,让特科的人也知道这件事。”
杨登摇了摇头,“你也不必特意去和他们说,你们特科应该也看报纸的。”
“那怎么行,我当时死命证明你是清白的,但却没有几个人相信。现在熊擎辉已经登报道歉了,我当然要亲自和五号说个明白,让他们看看,我顾天民的兄弟,不可能做那种事。”
杨登苦笑,“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我无所谓的,别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你的那些同僚。”
“不是同僚,是同志!”
“好好好,同志。不过我确实需要你帮我给你的同志带个话。”
“什么话?”
“我要见五号。”
顾天民有些惊讶,“你想好了?”
杨登摇了摇头,说道,“我向熊擎辉打听过当年的事情了。我父亲之所以被定性‘通共’,其中一个缘由,就是因为见了五号。这一面我一定要见,不过如果这件事容易引起你们内部被人猜忌,你就不必和他说了。我再自己想办法。”
“放心吧,我们那里没有国民党那边的弯弯绕。再说,现在是你和五号见面的最好时机,五号是很难拒绝的。”
杨登闻言,坐直了身子,“什么意思?”
顾天民拍了拍手里的报纸,说道,“你抓住了杀死梅花的真凶!这就是让五号告诉你8.12真相的筹码!”
杨登闻言皱了皱眉,“筹码?听起来是原来南京那群人会说的词。”
“无所谓你叫它什么!”顾天民随意地挥了挥手,“重点是,你愿不愿意冒再次被卷入我们和警备司令部的斗争的风险,和五号见一面。”
杨登沉默半晌,疲惫地用手揉了揉额头,说道。
“我提出的见面,当然愿意冒险。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用强求。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也不想拿救熊华辉的事情,作为8.12的交换。”
“那就好!”顾天民一拍手,站起身来,“等我消息。”
说罢,顾天民起身,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