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哒”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微不可查,但在寂静无声的小屋内,于杨登和张心怡而言,不啻于一声惊雷。两人对视一眼,杨登连忙将张心怡推到门口,自己则站在门的另外一侧,从旁边拿起一支晾衣服的竹棍,横在胸前。
是谭梅回来了?还是另有其人?
门被推开。杨登第一眼便看见,一个皮肤粗糙的大手,搭在门把手上。
这绝不是谭梅的手。
一只皮鞋踏进了屋中,紧接着是一个套着消音器的枪管。一个男人的侧脸出现在杨登的视线中。虽然光线模糊,但杨登仍旧一眼认出了来人——是那个在法租界巡捕房里刺杀自己的杀手。
拿着备用钥匙的杀手罗森,在上楼之前便向房东打听过,谭梅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给了房东一笔大洋,拿到备用钥匙上楼,罗森并没有指望能在屋里找到并杀死谭梅,更没想到屋里能有人。之所以持枪也只是以防万一的职业习惯罢了,甚至连手枪的保险都没开。
但是刚推开门,杀手的直觉令他察觉出有些不对,一股危险的感觉陡然在他的心中升起,甚至汗毛都竖了起来。罗森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寻找这股危险的感觉来自于何处,而是本能地要往后退一步,找到一个无法被攻击的死角,拉开枪栓,再做计较。
然而罗森刚刚有所动作,站在门侧的杨登率先动手了。杨登扬起手,竹棍带着破风声猛力敲下,正中罗森还未来得及拉开枪栓的手腕。罗森吃痛,枪从手上滑落。杨登和罗森同时低头盯住地上的枪,想要抢到自己的手中,但又担心对方趁捡枪的时候偷袭。两人半蹲着身子,目光在对方和枪之间来回犹疑,谁都不敢先动,场面一时间竟是僵在了原处。
正在这时,门后的张心怡突然跑了出来,不管不顾地飞起一脚,将地上的枪顺着门外栏杆的缝隙,踢出了楼外。本来还在对峙的两人傻眼了,下意识地都看向了张心怡。但张心怡却不管两人,飞也似地跑向了楼梯。房间门口,转瞬间只剩下了杨登和罗森。
杨登紧盯着罗森的眼睛,身子缓缓向楼道边挪去,嘴上说道,“兄弟,这次不是冲我来的吧。”
杀手没说话,脚下缓缓向杨登走了一步,杨登连忙摆手,说道,“等等等等,大哥,看你的身手,不是中统那边的人,那就是拿钱办事的葛字门弟兄了。一单事一单了,你这次是冲谭梅来的,要杀我,可不合规矩。”
“合不合规矩,不归你管。”罗森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刀片刮墙一般,令人单是听着,便已是十分难受。
“那是自然,不过大哥,咱们也是交过手的,你我都清楚彼此几斤几两。虽然这个点不算是光天化日,但总归楼里还是有不少人的,如果现在动起手来,谁都讨不了好处。不如……?”
杨登试探地看向罗森,罗森盯着杨登,半天没有言语。杨登有些沉不住气了,刚要再说,对面的罗森却主动退后了一步。
虽然罗森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杨登大喜,抱了个拳,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留个名讳,咱们以后没准……”
“别逼我后悔。”
杨登闻言,扭头就朝楼梯下面跑去,片刻间便已经不见了踪影。罗森看杨登远去,这才甩了甩手腕,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诚如杨登所说,两人交手胜负本就是五五之数,但杨登先发制人打伤了杀手,不愿意留就变成了留不住,罗森也只能顺水推舟,放杨登离开。此时,楼里有几户人家窗口的灯光亮起,显然是刚刚两人短暂交手的动静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罗森见状,拉起衣领挡住脸,沿着墙下的阴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卡尔登大酒店正门的台阶上铺着长长的红毯,记者站在两边,举着相机拍照,烟雾和闪光让刚刚从车上下来的熊擎辉有些睁不开眼睛。警备司令部的便衣们将车围住,熊擎辉则绕到了另一侧,替赵国将军拉开了车门。
赵国下车,微笑着向围观的记者和市民致意,在熊擎辉的陪同下,走进了卡尔登酒店。两位将军走进酒店后,受邀的政府官员、军中人士,商界名流,才拿着请柬鱼贯而入。
杨登赶到时,正看到了这一幕。眼看所有人手上都拿着请柬,门口军警挨个检查,杨登颇有些挠头。而正在此时,一只手在背后拍了拍他。杨登回头,正是张心怡。虽然张心怡的出现在杨登的意料之中,但杨登仍是无奈地问了一句。
“你不是跑了么?”
张心怡翻了个白眼,“不跑怎么办?留下当人质?”
“可……”
“少废话,想不想进去了?”
“……你有办法?”
“跟我来。”
片刻之后,杨登和张心怡穿着服务员的衣服,手里端着酒和从厨房取出的点心,从旁门员工通道走进了宴会厅。一边走,杨登一边在张心怡身旁耳语道。
“你们青帮,业务很杂啊。”
“刚刚带我们进来的人,已经退出青帮了。他以前在我家做过,后来人家自己出来谋生,七哥给他找了个酒店收垃圾的活,这才能给我们开个后门。”
“这算是……改邪归正?”
“不会说话就闭嘴。青帮的绝大部分兄弟都是社会底层出身,如果有个糊口的营生,谁愿意打打杀杀。”
杨登点了点头,像两名服务员一样放置好了酒和点心,就站在角落,低声对张心怡说道。
“注意谭梅,尤其是熊擎辉讲话的时候。”
“知道。”
这时,俞市长带着熊擎辉和赵国在主席台落座,台下响起一片掌声。俞市长走到主席台麦克风前站定,发言道。
“首先感谢诸位百忙之中,莅临盛会。今天是我们伟大的辛亥革命纪念日。在座的诸位,都是我们上海市的精英,今日我们济济一堂,要共祝上海的振兴,党国的兴旺!”
来宾们热烈地鼓起掌来,杨登对俞市长这番套话毫无兴趣,目光扫视着宾客,试图寻找出谭梅的下落。片刻后,张心怡低声问道。
“找到了么?”
“没有。”
“按照谭梅的长相身材,应该不难找啊。会不会没来?”
“不可能。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就算是没命,也会来的。”
张心怡还要再说,突然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她的话。俞市长正热情澎湃地介绍熊擎辉上台发言。熊擎辉点头向俞市长致意,起身走到麦克风前。
“谢谢俞市长,谢谢大家。今日,是辛亥革命十八周年的纪念日。十八年前,熊某还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曾带领许多与我一样的热血青年在战场上拼杀。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在了,牺牲在残酷的烽烟炮火下……”
杨登看着熊擎辉慷慨陈词,但却仍没找到谭梅,心中不由得有些焦急,正在此时,张心怡猛地拍了拍他,说道。
“我看见谭梅了!那个灰马甲!拍照的!”
杨登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剪了短发、戴着眼镜、完全和照片上风情万种的舞女判若两人的谭梅,正举着相机,缓缓地挪向熊擎辉。
杨登见状,心中叫了一声不好,也顾不得旁人,猛向谭梅冲去,嘴里高喊道,“熊司令有危险!”
今日负责熊擎辉安保的,正是范子宁。杨登一嗓子,把范子宁吓了一跳,本能地拔出抢来,看到来人是杨登,范子宁愣住了,但片刻之后,范子宁马上上前,用枪指向杨登,大喝道。
“不许动!”
“范子宁,熊司令有危险——”
“闭嘴!带走!”
台下众人看着杨登有些错愕,有人认出了杨登就是通缉令上杀死熊华辉的“凶手”,不由得窃窃私语了起来。台下的骚乱,也引起了熊擎辉的注意,皱眉停下了演说,作势要往台下走去。
机不可失,等待许久的谭梅终于动了:她将右手伸进衣兜,摸出微型手枪,上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杨登身上,没人注意到一旁的谭梅。谭梅激动得全身都有些颤抖,但手枪仍是稳稳指向了熊擎辉,扣下了扳机。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了出来,正撞上了谭梅!谭梅被这么一撞,手臂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偏,子弹擦着熊擎辉的身体,射在了他身后的幕布上。
来人正是张心怡。
谭梅眼看着就要大仇得报,但却在最后关头被坏了好事,心中又急又气,也顾不上张心怡,再次将枪口指向熊擎辉。
但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浑身发抖的张心怡在谭梅开枪之前又冲了过去,死死抓住谭梅的手腕,不让她瞄准熊擎辉。两人厮打在了一起。
台上的警卫第一时间护住了熊擎辉和一干大员,范子宁见状,哪里还顾得上抓杨登,急忙冲上前,一脚踢在谭梅的手腕上,将枪踢了老远,分开了她与张心怡。谭梅不甘心地还想往台上冲去,但范子宁怎么会给她机会,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手反剪到背后,按在了地上。
谭梅紧贴在地上的脸正对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心怡,目光怨毒无比。而张心怡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双目无神,身子轻轻颤抖——这是她二十余年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如果谭梅刚刚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杀熊擎辉,那死在枪下的,一定就是她了。
正在此时,杨登也冲了过来,对台上的熊擎辉说道。
“熊司令,就是这个女人杀害了熊副官。这个女人叫谭梅,她的目的,是为了向您复仇!”
“杨登?”熊擎辉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杨登,走下主席台,来到谭梅身边,问道。
“他说的是真的?”
谭梅抬眼,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紧盯着熊擎辉,厉声笑道,“是我杀的,我朝他心脏,连捅了三刀!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熊擎辉闻言,虎目圆睁,紧咬牙关,连腮旁肌肉的线条都清晰可见。强忍着拔枪将谭梅就地射杀的冲动,熊擎辉问道。
“为什么?”
谭梅死死盯着熊擎辉,声音中充满怨毒,“熊司令,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三年前,你在上海干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三年前?”
谭梅突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要向熊擎辉扑去,但被身后的范子宁死死摁住,“你说我父亲资助工会,下令把我家里的九口人都抓捕了,这些事,你都一点不记得了吗?!熊擎辉,你这个恶魔,我只恨今天没有亲手杀了你!”
熊擎辉表情愣怔,看着谭梅没有说话,可回想起往事,谭梅恨得咬牙切齿,使劲朝熊擎辉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口水吐到熊擎辉脸上,熊擎辉才回过神来,一旁的范子宁递了一张手绢给熊擎辉,熊擎辉用手绢擦了擦脸,低声吩咐道。
“把人带走,严加看管。”
“是。”
吩咐完范子宁,熊擎辉转身,对杨登说道,“杨登,跟我回一趟警备司令部。”
杨登连忙回道,“正有此意。不过司令,杨某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能不能让心怡先回家?她一个姑娘家,最近一直东躲西藏,实在太累。”
熊擎辉闻言点了点头,对张心怡说道,“心怡,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熊某向你和张老板赔罪。”
张心怡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对熊擎辉说道,“熊司令言重了,只要能找到杀害华辉哥哥的凶手,我什么委屈都不怕。”
听到张心怡提起熊华辉,熊擎辉叹了口气,对身后的范子宁吩咐道,“你亲自把张小姐送回家。”
“是。”
范子宁带着张心怡往张府去了。出了刺杀的事情,酒会自然不能进行下去,宾客们纷纷离场,熊擎辉和杨登在一众军警的保护下,不多时便回到了警备司令部。办公室里,秘书给熊擎辉和杨登各倒了一杯热茶,熊擎辉挥了挥手,秘书知趣地退出了办公室,把门掩好。
熊擎辉呷了一口茶,静静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杨登,问道。
“今天你为什么要冒死来搭救我?”
“自证清白,而且我跟华辉兄虽然接触不多,但却一见如故,找到真凶是我对他的交代。”
“我都不知道你跟华辉还有交情。”
“熊司令,您放心,我没有和您攀关系的意思。”
熊擎辉摆了摆手,“现在没关系也有关系了。这次的事多亏了你和心怡,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杨登看着熊擎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熊司令,我还真有两个请求,不知您能否答应?”
“说。”
“第一呢,我希望您以警备司令部的名义,取消对我和心怡的通缉令,并且在上海各大报社登报澄清。毕竟被警备司令部通缉,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这个没问题,你不说,我也会做的。还有呢?”
杨登顿了顿,“第二件事……”
“是‘杨将军通谍案’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