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钟表行是一个开在城北、店面不大的表行。表行坐落的位置有些偏僻,不显山不露水,周遭都是安生过日子的普通百姓,也没人常来这看起来十分上流的表行问津。不大的表行里,有一个柜台,柜台里是各式各样的手表和配饰,而柜台对面,挂着各式各样的挂钟,世界寰宇,参差的时间都在以同一种频率,微妙地共存在一面墙壁上。而在另一侧的白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立轴,上面写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立轴下,一个五官俊逸、眉宇间一股书卷英气的男人,正在专心致志的给一支女式手表换上新的表带。任一外人来到此处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气质温润的男人,就是一手建立中共特科的五号。
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共产党再次转入秘密活动,中央机关又从广东迁至上海。1927年1月,五号从东江前线回到上海,于1927年11月建立了中央特科。1928年10月,中共中央还成立了以五号为首的三人中央特别委员会,直接领导中央特科的工作。当然,五号本名姓周,五号只是一个代号,而特别委员会的另外三人,其中一个是时任中央书记的向忠发,最后一人,代号则是黎明。
正在五号修理着手表时,表行门口挂着的铃铛无风自动,门被来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又关上,门扇前后忽闪着,似乎恼火于客人没有敲门,便擅自打扰了心无旁骛的主人。
顾天民来到男人面前,面无表情地打了一声招呼,“我来了,五号。”
五号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摆弄着手表,纯属地运用着十分精巧的工具,在方寸之间拆卸着表盘又安上,满意地拿在手里看看。正在此时,屋里的一个落地大钟发出正点报时的声音。
伴随着五响悠长的钟声,五号抬头。
“你迟到了,黎明。”
“为了掩人耳目,我刚刚去除掉了名单上另外一个警卫局的线人。”
五号抬起头,微微皱眉,看向顾天民,“这不在计划之内。”
“计划赶不上变化。”
五号叹了口气,岔开话题,“今晚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是。”
五号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半晌,顾天民忍不住开口。
“今晚的行动,我还是认为太冒险了。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替你去。”
“不必了,你还有明面上的身份,不能暴露你。况且你来执行外面的任务,我更放心。”
“可……”
“按计划来吧。”
“……好。”
“去吧。”
顾天民面无表情,戴上帽子,开门走出钟表行。见到顾天民离开,五号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西装外套穿上,将手表放进衣兜,开门走了出去。
警备司令部行动会议室,众人围坐在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四周,范子宁站在桌子上首处,参加会议的有副官熊华辉,郭东及行动科成员,还有施美琳和她情报科的下属。范子宁身后有一块黑板,黑板上悬挂着一张木渎港的地图。
桌上放着一张“五号”的黑白照片,范子宁拿起那张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们的目标,五号。”
范子宁将照片递给郭东,郭东满脸谄媚地将照片递到各个与会人员的手上。趁着众人观看照片,范子宁介绍道。
“五号是谁,想必不用我多介绍了。根据我们截获的可靠情报,五号今晚将会出现在木渎港交易药品。这份情报我已经上报给了熊司令,熊司令得到陈秘书长和蒋委员长的指示,吩咐由我全权指挥,务必将五号逮捕!下面我来详细部署此次行动,以及大家的各自分工……”
范子宁开始介绍起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但他下面的施美琳并没有细听,只是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五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此时,范子宁的讲话也到了尾声。
“……总之,今晚我要木渎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我们的包围圈!好了,大家分头去准备吧,五点钟出发!”
“等一下!”正在这时,施美琳突然出声。
范子宁一愣,皱着眉询问施美琳,“施科长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认为范科长你的部署,存在很大的漏洞!”
范子宁脸色一僵,没想到施美琳当着众人的面,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当他的眼神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用微妙的眼神盯着自己,显然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是人就爱看戏,警备司令部的人也不例外。”范子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强自压住了火气,笑着对施美琳说道,“施科长,您有什么高见?”
不是范子宁城府深,而是眼前这个烫着大波浪、容颜姣好、身材火辣的女人,来头实在是不小。范子宁是黄埔军校出身,同学师友都在系统内身居要职,却硬是打听不出施美琳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单凭这一点,便足够让人忌惮。而关于施美琳,唯一稍有些眉目的消息,便是施美琳师从昔日的中央组织部总务科科长徐文增。
虽然徐文增座下门生尽在党内身居要职,但还不足以凭此,让施美琳一个女人坐到如今的位置。即使施美琳再如何的聪明貌美,手腕卓绝,背后若没有什么别的势力,恐怕现在也只是个小科员罢了。警备司令部里的众人,一直对施美琳的背景莫衷一是,有人说她是某位党内高官的情妇,有人说她是某位施姓大人物的女儿……
无论那种猜测,都是范子宁不想惹,也惹不起的。所以即使施美琳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范子宁也只好尽可能体面地回应她的质疑。
“你的计划只考虑了五号从陆路逃生,但要是他从水路逃生的话,我们有什么对策吗?”
“五号去木渎港是交易药品,他取得药品之后当然是在上海使用,难道他会事先准备船只离开上海?施科长……”
没等范子宁说完,施美琳便出声打断,“可万一行动暴露了呢?万一港口有船只接应五号呢?我认为我们不能排除任何五号可能逃走的可能性!”
范子宁被施美琳噎得不行,心中早就将眼前这个女人骂了千万遍,但嘴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另一边——那里坐着的,正是一直没说话的熊华辉。
熊华辉见状,轻咳了两声。顿时,会议室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施科长,不要激动,我知道你一向细心,不过熊司令说了,这次抓捕,由范科长全权负责,既然施科长有心,不如便负责水路,与范科长精诚合作,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看如何?”
施美琳心中不爽熊华辉和稀泥的做法,奈何熊华辉发话,一半也代表了他的哥哥、司令熊擎辉的意思,施美琳也无法再接机发作,只能点了点头。
“好。”
范子宁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熊华辉一眼,连忙吩咐众人。
“那就这样!辛苦施科长、熊副官!十五分钟后,出发苏州河,木渎港!”
吴淞江的支流缓缓地流淌过上海,衍化出了这座东方明珠的血脉筋骨,却被人命名成了“苏州河”。而苏州河其中一道支流,便是木渎港。沿着木渎港,沿岸灯火通明,却不同于淮海路西式的繁华,反倒更有市井的烟火气。集市的摊位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小贩们高声叫卖着水产、蔬菜和水果,隔壁摊位的老板又吵得火热,却没有一个人动手,市民们提着筐三三两两地穿过集市,时不时驻足观瞧,河面上偶有船只行过,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而此时,五号正在往指定的交易地点走去。交易地点是集市中的一个菜摊,开在集市中心偏西处,靠近港口,人流量极大。这是顾天民特意为五号选择的接头地点,集市上人流往来,少有人能注意到五号,能给盯梢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但顾天民似乎没有考虑到,过大的人流量也让五号的行动受到了极大限制,令他步履维艰。
五号脚步匆匆,艰难地从人群中穿出,来到了菜摊处。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中年人低头侍弄着青菜,五号走到他的面前,语调平和地说道。
“老板,一斤白菜。”
“怎么称?”
“秤砣称。”
“怎么拿?”
“藤筐拿。”
中年人点点头,递给五号一个藤条编织的菜筐,五号将手伸了进去,正摸到一只皮箱。五号点点头,褪下袖子里的两根小黄鱼,拎出皮箱,便往菜摊外走去。
五号拎着皮箱,穿行在往来人流中,没走几步,突然一个身穿黑色大褂的男人迎面走来,似是没有留意,撞到了五号身上。而就在这一错身的功夫,五号敏锐地察觉到,这名黑衣男人的目光,正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黑衣男人低声咕哝着,道了一声抱歉,便匆匆向前走去。五号走出两步,直到估摸着黑衣男人走远,这才转过身来打量四周。片刻,五号忽有所感,猛地回身,抬头望去:一只孔明灯在他身后不远处缓缓飘走,而孔明灯下,却正是刚刚的黑衣男人,正对着一名显是便衣的人,报告着什么,而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五号。
五号心中一紧,马上加快了脚步。可正在这时,有两个男人身着便装,逆着人流,大步向五号走来。五号顿住脚步,而河岸另一头也传来一阵骚动,一群黑衣人粗暴地推搡着平民,向自己围了过来。
面临着前后围堵,五号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观察四周。此时,河面上传来一声汽笛,一艘运沙船鸣响着从桥下驶过。五号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粗浅估算一下,突然扔下箱子,疾冲向岸边,翻越围栏纵深一跃,跳上运砂船。
范子宁领着手下便衣赶到,早已鞭长莫及。范子宁赶忙下令,
“快追!”
“是!”
似乎察觉到范子宁的气急败坏,五号坐在运砂船的沙堆上,笑着向郭东脱帽致意。范子宁死死盯着运砂船离去的方向,而手下的军警、便衣,已经沿着苏州河岸两侧,顺着运砂船的方向追去。
不多久,运砂船已经驶出了苏州河,五号站在甲板的阴暗处,环顾四周。眼前的情况似乎一切顺利,五号眼看就要顺利脱困,但五号却紧皱着眉头,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正在五号皱眉沉思时,突然两道巨大的光柱照在了运砂船上,将一片漆黑的海面照的亮如白昼——两艘海警巡逻船拦在了运砂船的前方,而站在最前面、头发迎着海风放肆飘动的,正是施美琳。
运砂船的船长手足无措地关闭引擎,运砂船的轰鸣声渐渐止息,只有夹杂着丝丝冷意的海风,吹得众人的衣裳猎猎作响。船长钻出驾驶室,对为首登船的施美琳赔笑。
“长官,您这是有什么公干?我这船是合法生意,证件什么的都……”
施美琳懒得和船长废话,掏出配枪,顶在船长头上,“拿下。”
不等船长解释,施美琳手下军警便一拥而上,将船长拷住带走。而其余军警则蜂拥向船尾,掏出配枪,指向了阴影中的五号。
五号似乎知道自己无法逃脱,静静地掏出一根烟来点着,氤氲的烟雾飘散进海风,消散无踪。此时,施美琳也走了过来。
“周先生,你走不了了!”
五号看到施美琳带人把自己围住,也就不再反抗,很有风度地看着施美琳。
“你们想的很周全。”
“承蒙夸奖。”
正在此时,一阵破浪声传来,范子宁、郭东、熊华辉带着各自的手下,登上了运砂船。看着施美琳已经将五号围了起来,范子宁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施美琳见状,露出得意地笑容,主动和范子宁打招呼。
“范科长,人我给你带回来了!”
范子宁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施科长辛苦。
施美琳笑着回答,“分内之事,没想到,周先生竟然真是走的水路……”
范子宁听出施美琳是在嘲讽自己,转过头去装作没听到,看向五号。
“周先生,久仰大名啊!”
“采购一些药品而已,何至于警备司令部如此大动干戈?”
“周先生,您是为谁采购药品,不用我多说了吧。委员长和熊司令想与您见面久矣,可奈何您神龙见首不见尾,见您一面难如登天。今天恰巧让兄弟们赶上了,麻烦您跟我们回去,喝杯茶水?”
五号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任凭郭东将自己带走。熊华辉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亲自看着军警押着五号上了车。此时范子宁凑到了他的跟前。
“熊副官,这五号,咱们给他押到哪去?”
熊华辉听出了范子宁话里有话,瞥了他一眼,“范科长是怕熊某抢了你的功劳?”
范子宁的小心思被戳破,心中暗骂了一句熊华辉不通世故,但脸上的笑容却更盛,“熊副官说的哪里话!我老范可不是那个施美琳,咱们是一家人嘛!”
熊华辉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范科长不放心,我也理解。这五号是蒋委员长特别点名要见的要犯,关押在别的地方,别说是你,就算是熊司令也不放心。范科长,不如他押去淞沪监狱如何?”
淞沪监狱防备森严,易守难攻,更主要的是它的位置就在警备司令部之中,任谁也不敢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地动手脚。熊华辉的提议,可以说是正中范子宁的下怀。范子宁闻言大喜,毫不在意熊华辉略带嘲讽的目光,马上应道,“没问题,就听熊副官的!郭东!”
郭东闻声,钻到了范子宁身边,“科长。”
“所有人戒备,把五号押往淞沪监狱,通知黄狱长,做好交接!”
黄浦区,南京路,和平饭店。上海聚光灯下的名流盛景,政客博弈的四方牌桌。爵士乐队在大厅演奏着跳脱的音乐,舞女的歌声缠绕在宾客们的耳畔,有人置之一笑,有人驻足观赏;洋人和买办们优雅地碰着高脚杯,杯中震颤浮动的,是繁华盛景下汹涌的暗流。
此时的杨登站在和平饭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放风打火机的机盖打开又合上,发出“咔嗒”的脆响,磨砂轮轻擦出的火光在杨登手中幻化出一道残影,忽闪忽灭。
正在这时,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看了看四下无人,将一张登记单塞进了杨登怀中。
“喏,你要的,入住记录。收好了,别往外说。”
杨登接过登记单翻开,手指顺着里面的名字不断下滑,果然找到了邱月仙的名字。杨登满意一笑,转身就要走。这时,服务生突然叫住了他。
“喂!”
杨登转过头,服务生指了指他手中的打火机。
“想赖账?”
杨登尴尬一笑,将打火机扔给了服务生,强忍着肉疼说道。
“正宗美国货。仔细点用!”
说完杨登连忙扭过头,好像生怕自己反悔似的,不再看满脸欣喜摆弄着打火机的服务生,匆匆走入了和平饭店的楼梯间。
和平饭店楼梯间内,斜倚在墙边、一身服务生装扮的姜生已经等候多时,看到杨登,急忙迎了上去。
“师父,问出来了?”
杨登点点头,对着画框上反光的镜面,整了整衣服,拉住姜生,“每周四,邱月仙会来这里,开801房间。”
姜生皱眉,瞬间反应过来,“今天就是周四!”
“没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运气好,今天就能把事给结了。”
“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捉奸捉双,你假装服务生,骗邱月仙开门,我在你后面,进去绑人。”
姜生点了点头,两人沿着楼梯,走到了801房间。透过猫眼,杨登见到,有灯光从射出,说明邱月仙还在屋内。姜生看向杨登,杨登点了点头,闪到了门旁边猫眼看不到的位置。
姜生清了清嗓子,抬起了手,刚要敲门,801的房门竟然自己开了。盛装打扮的邱月仙站在门口,一脸疑惑地看着姜生。
“你是谁?”
姜生心中一慌,强自镇定,微笑道,“您好,我是您叫的服务生,帮您收拾客房的。”
邱月仙上下打量着姜生,眼神怀疑,“我从来没叫过服务生。”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打扰了,邱小姐。”姜生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转身就要离去。然而没走几步,邱月仙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姜生回头,正对上邱月仙怀疑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我姓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