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黄门看宁珂开门,见了他身上的短打也是眼神一跳,但却丝毫不露,笑着躬身道:“宁翰林,快随我进宫吧,陛下有召!”
宁珂拱手道:“中官大人请进来稍作,小臣这就去换身衣服,还不知您贵姓!”
小黄门忙说:“免贵,咱们伺候人的如何有什么贵姓呢?您叫我小安就行!”
宁珂侧身请道:“小安大人请!”
小黄门小安便跟着宁珂进了堂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心下暗暗称奇,等到宁珂亲手给他端了茶来,他更是心里熨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穷的官员,当然也因为这是第一次允许贫寒子参加朝廷的官员选拔。
本以为,能住在这洛邑皇城,还是这样离紫微城距离不算远,骑马只需一刻钟不到的好位置,必定有些家底,说不得也许接了些商贾或“族人”馈赠,必定已经呼奴唤婢、锦衣玉带,却没想到竟还如此……嗯,他竟一时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
若是用寒酸这个词,他自己心里头就不乐意了。宁珂对他的态度他从头到尾感受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非常自然而对等的态度,是他少有能体会到的轻松与舒适感,且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就是因为家中太穷又受灾了才把自己给卖进宫的。
他自小入宫习惯了看人脸色,经常觉得在许多人的眼中,自己只是个下贱之物,连看都不愿意正眼看的存在,或者只是一个摆件,如同宫里的一根柱子、一棵树一样。
反倒是那本该在所有人之上的陛下,眼睛里头更能“看”到他们。现在除了陛下,也只有华容郡主和眼前这一位看他还是个人。
或许该用“朴素”来形容吧!
宁珂迅速换好了衣服随小安进宫,路上也向这位小黄门稍稍打听了一下陛下召见的事由,小安只是道:“陛下将御前行走的几位翰林大人都召去了!”
宁珂听了,心下稍安。
宁珂跟着小安一路通行,每每遇到关卡,小安就会出示一面令牌,就这样他们穿过一道道宫墙直通他们平日里上值的微猷殿,却没有去大殿,而是来到一处偏殿书房。
书房内只有武帝一人,他现在正穿着便服看折子,看到他来了便示意他去旁边等,另一个小黄门给他搬来一个凳子请他坐下。
宁珂安静地垂眸正坐,却感觉到上首的武帝似乎看了他几眼,让他压力骤增。
过了一会儿,武帝突然开口:“听说你家只有你母亲一人了?”
宁珂心中一顿,恭敬起身道:“回陛下,下臣家中确实只有家母一人,其余亲属多年未曾听闻。”
“唔……”武帝不说话了,宁珂不敢坐下,便恭敬地站着,安静地承受着如有实质的审视目光,只是心中疑惑为何陛下对他有如此挑剔的感觉,难道是自己最近办差不力吗?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又有人到了,武帝便示意他坐下,宁珂依旧恭敬坐好,但是他趁机看了一眼武帝的脸色,平静而冷漠,又似乎并没有对他不满,后面也不再说话。
等与宁珂同被选为御前行走的两位同科到了之后,武帝才站起来一挥手。
靠墙一位一直悄无声息的中常侍便走上前,将一张绘有舆图的小屏风搬了出来,大昭国的版图上已经被圈了许多的红圈。
武帝一一扫视这三人,他们是自己主持的第一次科举中选出来的良才,但究竟能不能成为他需要的栋梁,显然不是圈在这皇城就能长成的。
武帝开口就直奔主题:“你们三人都是才高八斗的当世之才,参加科举必定胸中自有丘壑,在朝为一翰林官当绰绰有余。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我相信你们也必定不甘于只做一平凡小官,否则当如何证明你们的才能不输于这朝堂中的那些饭囊衣架呢?若你们仅仅入朝便满足了,那便永远只能被压在这六品、七品的位置上,上到五品也只能看运气,仅仅因为你们的家世永远比不过别人!”
“我的祖父只是一个田里刨食的黔首,如今朕是什么身份!”
听到这里,屋子里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旁边的中常侍紧张极了,下意识朝外望去,才想起今日这里已经被清场了,稍微放下心来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们面前,去用你们的实力证明你们的能力,去为你们自己劈开一条通天道路!”
武帝说出这番话时,还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却字字都如同火星一般,溅落在几人的心中,以他们的野心欲望为燃料,渐渐燃起熊熊大火!
武帝随后也不管他们翻腾的内心,只是指着舆图道:“从前朝开始,灾荒就多了。我知道许多人说前朝昏君无道引得天降灾厄,可其实是这么多年来气候一年比一年冷,尚还不知要冷多少年。”
说到这里他看了三人一眼,道:“你们也是学问渊博之人,读史书或其他古籍时,必定也曾发现上古时天候与如今大有不同!远古时期洛邑竟有象群出没,而如今,听说象群只在南方湿热密林中才有。”
三人纷纷点头,古籍中确有此事。
“天道面前,人皆蝼蚁,人不可控制天候,但这中华大地,无论是谁都还需要继续生活下去,这就要看人治了!”武帝声音低沉,却带有无比的气势与决心!
“我相信人定胜天,不然上古禹帝何必治水?”
武帝点着舆图中的红圈道:“这些地方,都来报今年许是有旱灾、洪灾或人祸!”武帝尤其重重点了一下边境,那里常年被突厥叩边。
“我要你们去最困难的地方,磨砺自己,锻炼自己,向世人证明没有家世也能做成大事业、大功德!让你们自己青史留名!”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三人,问道:“你们能做到吗?”
“请陛下放心!”状元王雁卿心中激情澎湃,立刻便大声地表决心,榜眼魏道友与宁珂跟着表态,三人此时都热血沸腾,被皇帝重视,又有即将立业的豪情,都恨不得立即就出发!
武帝满意地让三人退去,一道道旨意便在随后的两三天内下发给了所有的进士与同进士,所有人都被派去了全国各地担任县令、县丞。
此时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拍手称快,认为这是武帝顶不住朝堂的压力,知道这些下等人占不了高位才下放了他们,但那些真正掌着大权、掌握了家族秘辛的却皱紧了眉头,通信的渠道瞬间忙碌起来。
宁珂被派往了边郡振武郡下辖的狼山县做县令,一收到圣旨就出发了。因而他不知道,在他出发一个月之后,华容郡主花昕将被封在振武郡,且很快也要出发去封地了。
花昕在宁珂出发这一天也远远地去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绿色的身影越行越远,心中欣喜向往,期待着未来的重逢。
花昕回到皇庄(原本这里是她自己的庄子,现在已经献给了皇祖父以供皇室使用),先去与她的姑姑舅舅们一起操练了一番,随后便与五公主一起吃午膳。五公主虽然比他们大许多,但现在几乎常驻在皇庄,照顾这些小点儿的孩子。
现在的五公主与几个月前相比几乎换了一个人。
花昕还记得那天在安平候府见到的五公主,她当时卧在寒冷透风的榻上,面色惨淡,青白如死人一般,身子枯瘦如柴,偶尔碰触到,只能感觉到硌人的骨头,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而她如今穿着合身的骑马装,只简单把头发梳成了适合运动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有些发红的脸颊,虽还有些瘦弱,但已经是健康的体态了!
五公主吃完饭与花昕一起散步消食,看着花昕刚刚消去稚气的侧脸,忍不住担心道:“华容,你真的要去吗?”
花昕点点头,道:“是的,五姑姑,我已经准备好了!”
五公主一直是个温婉的性子,不太习惯逆着别人的意思说话,但是想到这样娇嫩美丽、一直长在皇城中的郡主要去过她从未想象过的艰苦生活,她便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那边据说连喝的水都不多,你从小就爱漂亮,可怎么洗澡呢?”
花昕一愣,先是放声大笑,随后亲热地搂住五公主又噗噗地笑,惹得五公主无奈叹息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生活啊,华容你为什么不怕呢?”
随后她又想起来什么,悄悄问花昕:“是不是与那辅政候世子有关呀?”
花昕抬起头问道:“这是何故,与他有什么关系?”
五公主转头看了一圈,依旧小声对花昕道:“我宫里有个小宫女,听到有人说辅政候世子想要向父皇求娶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花昕一愣,随后冷笑道:“皇祖父不会同意的,五姑姑你放心。”
五公主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她似乎真的不太在意这个辅政候世子,才松了口气,有些为难地说:“姑姑不是想要说别人坏话……”
她不安地又抬头四顾,再次确认没有人之后才将声音又放小了许多,道:“辅政候世子在闺阁中颇有美名,据说许多贵女都曾与其把臂同游……”说到这里,她对花昕做了个眼神。花昕一下子悟了,五公主这是在说这李云升招蜂引蝶,与许多女子不清不楚!
花昕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且……”五公主想起了什么,犹豫一下又继续道:“咱们皇室子女,所嫁之人不管如何,其实最好夫婿是那稳重性子的,若是太张狂爱与人结党聚群或掺和到——‘夺嫡’中恐要惹祸!”
那“夺嫡”二字,五公主几乎是用气音说出,且说完后,她面色微微发白,紧张地看着花昕。
花昕一下子明白了,豁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