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住在县衙后街的主簿老吕推开门后皱了皱眉,猛吸两口烟锅子,又听了听,才问他婆娘罗氏道:“你听着这县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罗氏一大早就起来喂鸡做饭忙个不停,此时便没好气地冲他吼道:“有什么声音,昨晚上不知道哪家门窗没关好,风吹了一个晚上梆梆响,吵得我没睡好,你倒是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院子里头两只母鸡咯咯叫个不停,锅灶里也需要添柴加火,罗氏实在懒得理老吕,径自进了厨房。
老吕被噎的够呛,但也知道自家今年又是两三个月都没能领到俸禄,婆娘心里头有气,他腰杆子也直不起来。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狼山县这样的穷乡僻壤,种不了几亩地,也没有多少商户来,也就收不了几个税,他们的俸禄也就没什么保障了。
要是有个知县老爷在,总归还得顾个面子,附近的大户们意思意思还是要交些钱粮的,可上任知县一年多以前病故了,自那之后附近的大宗族们连田税也不肯交了,养马养羊的几个大户开起商票来都不用交商税,管财税的那书吏就是他们的人,直接吩咐一声就成了。
衙门里头六房三班与典史个个后头都有靠山,自然不愁吃穿,只他的靠山是上一任的县丞,被调去别处了,留下他落了个没着落!
老吕叹气,他虽说在县衙里头与县丞并称佐贰官,可县丞管兵马粮草和征税,那是真正手里有人有钱有权,他一个管教育和户籍的主簿在这样没有县学、偶尔才有户籍变动的穷乡僻壤实在是捞不着什么油水。
县衙里就连那衙役家的婆娘都比自家的穿戴得好,罗氏在她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也难怪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老吕无奈又叹息一声,但还是忍不住又往县衙大院的方向凑了凑,仔细地听起来。
他毕竟也是个积年老主簿,多少知道些朝廷行事。朝廷绝不会一直空着这个知县位置的,算时间今年也该派新任知县老爷上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收到文书呢?
清晨的县里还没有太多的嘈杂声,风声也时断时续,自家门前正对着的正是县衙大院的后院墙,里头是内衙位置,正是给知县家眷起居的地方,有道后门很久都没开过了。
老吕披着外套耷拉着草鞋慢慢踱步靠近那道后门,他还是觉得自己没听错,莫非是县衙进贼了?这满县城的人都知道,县衙可没啥值钱的东西,就连后头厨房多少年没用过,仓库里头空得耗子都能饿死!
况且前头每日还是有两个衙役在值房里头当差的,他们再怎么瞌睡也不能把贼人放进去吧?
这么一想他心里头安定了些,但还是从破破烂烂的后门缝隙处向里头看了看,又凑上耳朵听了听。
“梆——梆——梆——”
突然,门后传来了隐隐约约有节奏的声音,吓得老吕收回了耳朵,退后两步盯着眼前的门看。
这——这像是砍木柴的声音啊?
老吕忽然一个激灵,来不及回去换衣服就这么绕着院墙跑到了县衙的大门口,他看到有个皂班衙役在门口扫地,忙问道:“刘五,县衙里头进人了吗?我怎么听到里头有声音!”
那刘五是个惫懒货,此时也懒洋洋地抬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给吕主簿问好,知县老爷和县丞老爷昨晚上到了,住进内衙了。”
老吕大惊,责怪道:“你们昨天怎么不派个人通知我们来迎接上官呢?”
“知县老爷说太晚了,不着急,他们还要先安置呢。何况朝廷通知的文书还没到,老爷说不着急,等朝廷文书到了再召集主簿老爷和各位六房的老爷们。”
“那不成,”老吕皱眉,“快去帮我通报一声,我既然知道了,怎么可以不拜会上官呢?”
正说着,另一个皂班的王万提着个食盒笑嘻嘻地跑回来,看到老吕也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往县衙里头跑,老吕赶紧喊他,他却脚步不停,一边跑一边说:
“吕老爷,我这是给知县老爷、县丞老爷他们买的朝食,再不去要凉了!”
老吕忙说:“顺道帮我通报下呀,我就在我的廨署里等——”
“好嘞——”
这小子已经跑进后堂没个影子了,声音才遥遥传出。刘五看没他什么事了,又有气无力地开始扫地。
老吕皱眉转了个圈,正要向县衙里走,才发现自己鞋也没穿好,衣服也没穿好,还拿着烟锅袋,赶忙奔回家换衣服,不到半刻便又奔回县衙,坐在自己的廨署里头一边将往年的一些重要文书拿出来整理,一边焦躁不安地等着。
内衙中,宁珂正在砍柴,而与他同来担任县丞的同年俞敏杰则在打水。别看这两样工作不轻松,跟着他们来的另外四个人在做的事情可更加辛苦——他们在修房顶!
谁能想到他们傍晚风尘仆仆地赶到狼山县的时候,竟发现,县衙内的屋舍失修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野外的荒庙也就不过如此了!
除了正堂、二堂还能维持点儿体面,班房和廨署因一直有人来用且存着许多重要文书还能常常维护,后头内衙就完全荒废了——杂草黄沙都把院子里的路都埋了,不知哪年修的小亭子就塌在原地,后面的所有房舍顶上都长着半死不活的白刺、沙拐枣这样的东西,可想而知完整的瓦片也不可能有几片了!
千里迢迢跟着宁珂来做官的黑勇一看到这情况就当即哀嚎出声,然后对宁珂说:“宁大人,我看这边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咱们先找个屋檐睡一晚上,明天开始收拾吧,这可是个大活儿!”
俞敏杰则随便找了个石头坐下了,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对宁珂说:“明天肯定要找个瓦匠先来收拾出两间房了!”
旁边陪他们进来的皂吏王万傻呵呵地笑道:“老爷们别费劲了,咱们狼山县会做瓦活的泥瓦匠都在乡下住着呢,县城里除了县衙也没有几家是瓦房啊,倒是乡下到处都是大户人家的瓦房!”
这一番话倒是打破了众人的常识,他们刚才进城因天色昏暗风沙大、人又太累,也确实没有仔细查看。
无奈,宁珂左右看了两圈,最后决定大家先睡到二堂去,那边虽然小了点儿,但是我是餐厅都还算完整。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放下行李就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宁珂拿了几十个铜钱给了两个值班的皂吏,请他们去帮忙买些吃食和生活用品,两个皂吏连连推辞,道:“老爷您去县里拿些许小东西还要钱,岂不是看不起我们兄弟?”“我们去吃饭何曾要过钱?”
只听得宁珂额角乱跳,斥道:“岂有此理,本官要买东西又不是抢东西,为何不给钱?这是要坏本官名声吗?况且我看本地百姓生活都不富裕,不给钱岂不是让他们雪上加霜?听说你们也是本地人,应当多为本地乡亲着想,才不枉此地生养了你等!”
刘五低头不语,王万讪讪地道:“大人,咱们没钱啊!衙门里也不发俸,咱们都是被征来的,平时就拿点吃的喝的,也不敢多要……”
宁珂一窒,不曾想到这里竟然是如此情形,与他以前的见闻差距太大,只得叹息道:“你先去帮我们买些米面油盐还有些锅碗瓢盆,剩下的钱你俩一人一半当做我先付给你们的一部分俸禄吧,等朝廷文书下来我再看看如何安排。”
刘五和王万大喜过望,接过钱后就连连拜谢退出去了,到了外头,刘五就跟王万说:“这钱你别跟大川他们说!”
王万瞪他:“我又不傻,万一他们缠着知县老爷怎么好!”
刘五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憨货,你没看这知县老爷也没钱吗,他身上连块好玉都没有,鞋子都破了!要是别人知道了也来老爷面前献殷勤,老爷拿不出钱岂不是没面子?我看这知县老爷不是个坏人,先看看再说!”
王万恍然大悟,心里头暗自嘱咐自己可不能像往常那样多嘴,这还是他头一次拿到工钱呢!
他心头乐滋滋地就满县城去给宁珂买东西了,他们这些地头蛇最知道哪些人家的东西便宜实用质量好,哪些都是样子货。既然刘五说知县老爷没钱,想来也不介意用些便宜货,多的钱他与刘五也能多分点儿。
王万速度快,平时又好跑来跑去,回来一趟看刘五只带回来一点儿盐,一粒粮食都没有,一拍脑袋,想起来最近县里确实没有粮食卖,粮铺出去收粮的掌柜们还没回来呢!他便让刘五留下扫地,自己先去附近人家给知县老爷买点现成的早饭。
那边俞敏杰等两个皂吏走了却对宁珂急道:“宁大人,这县衙不对劲啊,怎么像是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牢房空空如也,耗子都没有一只!我得赶紧去县里的兵营看看,瞧这样子,这里的兵营不会一个兵也没有吧?我们昨日进城也没有守卫在城门口,这不正常啊!”
他脑袋都急出汗来了,道:“我这县丞可是要管县里的兵马粮草的,要是得个空架子可怎么办?”
宁珂安抚他道:“俞兄不必急于这一时,先吃了饭再带人去也无妨的。毕竟我们的文书还未曾到,听说驿站的驿道之前被大水淹了一段,所有这个方向的文书都晚了,幸亏我们绕了近路,没赶上发水。我在之前的驿站已经打听过了,也就这两三日功夫就来了,到时候我们拿着委任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手这里的军政事务。这两日且先看看能不能打听些情况吧!”
俞敏杰闻言只得先按捺下来。
正在此时,王万的大嗓门远远响起来:“宁大人、俞大人,我回来了!”
这小子跑得飞快,提着一个大食盒冲到二人身边,放下食盒后才道:“宁大人,吕主簿求见!”
宁珂和俞敏杰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