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五年八月初三,渝州千厮门码头。
卯时正刻,星斗垂落,江雾骤散,东天裂开一线青白,碎金般的日光洒在江面,粼粼波光如万片鱼鳞。
“哦嚯——!”挑夫雄浑的号子破空而起,惊飞江鸥。
麒麟送子鎏金樟木拔步床、锦地开光赤木妆台镜、蜀锦被、苏绣帐......文房四宝与古籍字画垒作小山,更有暹罗象牙梳篦、真腊犀角合衾杯、大食磨花水晶瓶等奇珍,一箱箱抬过化龙桥。
煊赫排场引得百姓围堵码头,踮脚争看。
今日正是沈云珠远嫁赴京之期。
打点起许筹自小给她备下的嫁妆,沈云珠带上肖伍、陆泗、孔嬷嬷等一众人口,在渝州知府、同知等诸位官员和许家族人的相送下来至大码头。
江畔泊着那艘一十五丈长、四丈二尺阔的百鸟朝凤舸,正是吴太后示下接沈云珠进京的宝船。
船上柘黄硬帆鼓满江风,桅杆所缠黄绫乘风而展,与桅顶振翅欲飞的两只金凤共鸣,呜咽声声,恰如沈云珠心中惜别之情。
渝州山水育她二十载,今日将行瑞风中。
许家两位家主随船在外,家中舅母、姨母和平辈表兄姊妹等亲近之人,与沈云珠一一道别。
骨肉分离,诸人皆强颜欢笑,亦有忍不住拉着她手,掩面偷泣者。
见亲人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沈云珠反点着小表妹哭红的鼻头俏皮道:“我这猫抓狗嫌的算盘精如今做了贡品,汝以后岂不是都好藏私房钱买零嘴,还不欢欢喜喜地送我走,不定哪天我又杀个回马枪,要回来查汝的小账,看是不是把家底都买光。”
一句话吓得小表妹擦干眼泪,跑到母亲身后躲起,对着沈云珠做丑脸。
稚儿憨态引人发笑,淡了几多离愁别绪。
吉时不等人,沈云珠站立江边对着亲人郑重行礼别过,将要登船。
刚转身,却隐隐看到远处有两艘运船张开巨帆,身后还跟着数不清的大船小艇,浩荡而来。
“娘子速观!是两位舅爷和伙计们赶来送娘子了。”孔嬷嬷抬手一指,眼中湿润。
许筹过世后,沈云珠虽有沈昭这个远在京城的生父,实则却是个无人可依的孤女。
有许筹教给沈云珠的一身本事,又有许家族人仗义,才让沈云珠在渝州安稳度日。
故而许家族人,就是沈云珠的至亲,两位堂舅更是待她亲如友生。
如今,沈云珠将要远行,能和两位舅舅见上一面,总算全了骨肉亲情。
“好船!好船!”
吉内侍从北地而来,何曾见过这样百船竞渡的壮观景象,忍不住鼓掌大呼。
“李太白有云,夜发清溪下三峡,思君不见向渝州。可见我渝州水道四通八达。这是我渝州府渝盛通行的漕运船舶,沈娘子是他家外甥,两位东家这是来送别呢。”知府对吉内侍道。
说话间,两艘大船已至岸边,从船上下来身材、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壮年男子。
“大舅舅、二舅舅!”沈云珠疾步迎上前去,深深一拜,抬起头来虽笑容满面,却难掩眼角酸涩之意。
两位舅爷身量皆高,因常年行船的缘故,脸庞黝黑,四肢壮实,说起话来一个声如洪钟,快言快语;一个面容肃然,斯斯文文。
两人过来给几位官员见礼打点后,便告了罪,将沈云珠带至一旁。
“此等大事,我们如何能不赶回来。”
这说话声高的,是大舅爷许泾石,他乃渝盛通行大当家,为人仗义豪爽,长江水路上的码头,没有他走不通的。
“原本想着你的婚事,沈家不管,我们两个当舅舅的就可张罗,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子不是到处皆是,偏偏你这女娃子不肯将就。” 许泾石暗自懊悔未能早下手为强,使得他人先惦记上了沈云珠。
“京城的蛤蟆未必就不好,哎,只是渝州的好蛤蟆不能归我了。”沈云珠故做痛心疾首状叹气。
渝州男子自幼学起,晨起洒扫厅事、午间下厨烹炙、晚间还能为夫人濯玉足,此刻想起这种种好处,沈云珠颇有些无缘消受的惋惜。
见外甥女未脱稚气,许泾石叉腰皱眉,颇不放心。
“京城的那位若是不好,你就真当他是只癞蛤蟆丢池塘,眼不见心不烦,才能好过。”
江上八面威风的大当家压低声音,对失恃少怙对沈云珠传授后宅之道:“我们行船人家,风里来浪里去,没有说缺了那个,妇人的日子就不过了的。何况你手头有的是银钱,砸也能砸出个痛快。”
“我省得。”沈云珠一点就通,点头眯眼笑道:“行船人家,除生死钱财,无甚大事。”
“咳咳咳!”
见沈云珠与大哥一唱一和说得热闹,许泾溪恨不能捂住他二人的嘴,只能假装咳嗽打断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别的不用多说。云珠机敏,晓得如何应对。”
几位官老爷在旁看着,犯忌讳的话,不可再说。
顾复之恩,离别之情,如身后涛涛长江水,尽在不言中。
侧过身去,许泾溪背对众人,将一个拜匣递与沈云珠。
沈云珠瞧着此匣,心中疑惑,不知是何物。
“非金非银,乃是一叠纸。”许泾溪为她解惑道。
“我渝盛通在京八家铺席掌柜和得力伙计名录全在这纸上。有事你尽管差遣他们,差钱、差物也尽可找他们。” 许泾溪不兜圈子,给沈云珠的都是用得着的人手。
渝盛通行在京城亦有分号,为了不那么扎眼,除了一家杂货铺外,其余商号皆未打渝盛通招牌。
除了许泾溪、许泾石两兄弟之外,少有人知道这些在京城开得红红火火的铺席,其实都是他们一家的。
沈云珠每年都要为渝盛通盘账,她是知晓有这些商号的。
她非但知晓这些商号,且从每年送至她手的账册中,晓得这些商号经营何物、人手多少,收益怎样,甚至能从一点细枝末节中探查出这些商号掌柜的脾气秉性。
然而,年年为京城铺席核账的沈云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揣着这八家铺席的人员名录,到京城走这一遭。
如今,两位舅舅把京城的人手尽数给她,就是她的一枚保命符。
就在沈云珠感激欲泣之时,许泾溪又将一黄花梨木的小巧镜箱予她。
“此物,是堂伯生前所托,言道你若嫁入寻常人家,就在你出嫁那日烧个干净。你若入得高官之门,就是冥冥之中天意难违,即将此物原封不动交付予你,以待机缘。”
许筹于许泾石和许泾溪两兄弟而言,非但是自小扶持他们长大的亲堂伯,且有救命之恩。
想起当初许筹病榻前再三托付他兄弟二人,又看如今沈云珠莫名被指婚瑞王,两位当家人心中亦是百般难解。
或者,许筹当初,早就料想有此变故。
“这……”
接过镜箱摩挲再三,沈云珠脑中闪过模糊印象。
此物,她该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