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空如洗,厚厚云层中耀出万点金光。
一小队骑兵身着厚重铁甲,缓缓而行,马蹄齐整地踏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带队的人身穿盘龙护身甲,头戴红缨凤翅盔,腰肢精悍,四肢修长,微微倾身伏在马身上,与他胯下那匹通体黝黑的照夜白几乎是融为一体。
城门口卖馄饨的小子僵着脖子看得出神,“爹爹,那是谁啊,好生威风?”
“嘘!”摊主捂住儿子嘴巴,“那是瑞王!当年他当街绞杀永安侯世子时,你爹还未成亲呢!”嘴上呵斥着,摊主自己却伸长脖子追着马队,直到那抹黑影消失在明德门外。
出了城后,瑞王赵泓策马而奔,速度加快。
副将与瑞王差大半个马身,吐了口唾沫,喊道:“殿下,今儿去庄子一声招呼都不打?”
赵泓回头,半张脸被头盔遮着,只露出一双风流瑞凤眼,眼神似鹰隼般让人不敢直视。
瞥了眼副将,赵泓冷哼一声,双腿夹紧马腹部,那照夜白也似感到主人有些烦躁的心绪般,如风一般疾驰而去,须臾之间,就到了京郊的别庄。
“是大将军!是大将军来了。”
“快看铁甲大马!”
庄子中孩童看到了瑞王盔上的红缨,马上兴奋地叫嚷起来,不用一刻,呼啦啦地百十个小孩儿围到瑞王面前。
原来,这个别庄里面住着的,正是瑞王自边疆带回京城的阵亡将士和百姓遗孤。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脚上沾着泥巴,不管不顾地挤到瑞王身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瑞王,又欢喜又害怕地,想摸他身上的甲胄。
“摸!怎么不敢摸,穿它来,就是让你们瞧,让你们摸的。”
今日一直在心情欠佳的瑞王,见了这些叽叽喳喳围着他吵闹的孩童,倒翘起嘴角来,突然一把,将这小子的手按到铠甲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儿。
孩童们高兴地欢呼起来,瑞王爽朗的笑声夹在其中,声穿林樾。
待孩子们个个都摸到了他身上的铠甲,赵泓索性将甲胄脱了,赤着精壮的上身,跟十几个孩童一起玩闹,任由他们合力围攻,也能轻松应对。
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自告奋勇,要与赵泓单独斗上一斗,如他赢了,则求赵泓应他一件事。
见此子如此大胆,赵泓非但未怒,反而大笑,“好,孤这右边的胳膊保管不动,你若能把孤摔倒一回,孤就应你一事。”
听赵泓答应,这小子立刻站到武场之中,摆出架势,跃跃欲试。
与赵泓肌理流畅、行动矫健的身姿不同,这小子穿着一身麻布短褐,长得又干又瘦,发色微黄,半弓着身子与赵泓对峙时,全身之力,似乎都凝在那一双深陷的淡灰色眼睛之中。
生就这样的样貌,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小孩儿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这样长相的孩童,赵泓的这个庄子里面还有好几个,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挤在人群里面,怯生生地喊着:“阿土哥哥,小心!”
虽是半大孩子,赵泓也全神贯注地与他对打,除了承诺的不动右手,锁喉手、绞盘腿,凌厉招式一个不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那小孩儿也倔强,摔得尘土飞扬,唇破血流,仍要再战。
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命,皆不是赵泓对手。
渐渐地,本来在起哄助威的小孩儿和军士们均变了神情,只屏住呼吸,看这两人像两头恶狼一般缠斗在一起。
瑞王正和阿土对打,庄头儿吴进得了消息,慌忙从姘头儿的被窝里面爬出来,赶到瑞王跟前伺候。
“莫阿土!你如何敢跟殿下动手!”
见阿土这个小杂种竟然敢跟瑞王动手,吴进跳脚,情急之下,还给在一旁为阿土助威的莫小妹甩了一记耳光,“还有你,喊什么喊!”
“哇。”
莫小妹正喊得起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打蒙,愣了一会儿,方才哭出声来,捂着自己肿了半边的腮帮子,一抽一抽地喘气,泪眼中全是惧怕。
周围孩童加油助威的声音,也因为吴进的这记耳光,戛然而止。
有胆小些的,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生怕吴管事的巴掌落到自己身上来。
眼角余光瞥见,瑞王赵泓一个扫堂腿,干净利落地将阿土撂倒,然后缓缓走向吴进。
被赵泓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吴进脚脖子就直抽筋。
“殿下,小人无状,小人该死。小人是怕这个小杂种,不,是怕阿土他霸道惯了,不知道轻重,如伤了殿下的贵体,那他就是死一百次都不够赔的。”吴进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辩解。
莫阿土这会儿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走到莫小妹跟前,将她揽在怀中,恶犬一般地盯着吴进,“你胡说,你就是看俺们不顺眼,平日就打骂于俺们。”
在赵泓面前,吴进失了平日威风,只小声道,“殿下,我平日里照看他们很是尽心,只是小人管束严格,想来是因此招了他们这些白眼狼的厌烦,这才昧着良心胡言乱语,殿下是知道小人的,断不能信了他的攀咬。”
好像没有听见吴进的话,赵泓只抬手指着莫阿土,问道:“这人是这庄子的头儿,你今日说他不是,以后可不要想有好日子过。”
莫阿土拍拍妹妹的后背后,将她放开,不卑不亢地走到赵泓面前作揖,官话说得不太流利,“小的刚才大胆跟将军比试,就是想要请将军听小的说一句话,小的要告吴庄头儿的状。”
“好小子,就知道你心眼多。你说,告什么状,可有凭证。”赵泓此时已穿好上衣,左手拇指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瞧着莫阿土。
“将军来看!”就见莫阿土深深地吸口气,走到刚才与赵泓搏斗的武场中间,一把将自己身上破旧麻衣剥去,露出后背新旧交错的凌厉瘢痕,握紧拳头道,“小人背上的这些伤,都是他着人打的。”
“不光是小人,还有他们,看俺们几个有异族血统,故意打骂俺们取乐。”说着,阿土抓了几个跟他一样的孩童,将他们的衣服也剥了,身上皆是青肿淤血,显然被打得不轻。
“这都是这些小子不遵庄规,偷鸡摸狗,小人也是为了教他们学好,这才让人教训一二,殿下明鉴。”吴进匍匐在地,再三磕头。
赵泓看到孩童们的满身伤痕,眼神晦暗不明,右手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继续问莫阿土:“你知道他是谁?他是我三代家仆,从爷辈起就为我母族效力,你要让我下狠心惩治他,你们后背上的这些鞭痕,可不够。”
被赵泓戏谑地瞧着,莫阿土先是错愕,然后缓缓地双膝下跪,恳切道:“将军收留俺们,给俺们吃穿,还请了先生和武师教俺们。吴庄头儿却对将军不老实,他克扣俺们衣食,给俺们吃发霉变烂的瓜菜,将军着人送来的粮食,大部都被他卖了出去了。”
“他还常把俺们当作壮劳力,逼着俺们到山上伐木贩卖。山上的大树,都要被他搬空,将军只要让人到厨房和这庄子周边的山上查看就是。”
“哦。”赵泓一直没有出声,听阿土述完吴进的罪行,最后才回了这一个字。
可是就这一个字,吴进却已似烂泥一般地瘫在地上。
看吴进这模样,赵泓方站起来,对庄中众人说道:“行了,既然有听不懂话、办不明白事的,今日本王就把话说在明处。”
收了脸上几分玩世不恭的神情,赵泓开口,其话中冷意,却让在场的七八个管事和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孩童,皆抖了一个激灵。
尤其是这些管事,全都埋头,不敢去看往日里对他们大呼小叫,现在却软在地上的吴庄头。
“这些孩童既然生在我国之境,服我国教化,就是我国之民。父母死于战乱,养不了他们,孤来养。既是本王养了,就是孤的人,要再提一句杂种,孤可不管你是哪一个。“
“克扣粮米,逼童伐木,如此愚蠢下作,是当孤不知道?谁要是敢在孤面前再干此等事,吴进的下场,可鉴!”
说着,赵泓踱步来到吴进的面前,声音冷了几分。
“既然吴管事爱打人,那今天你们就有仇报仇,来,一人一耳光,都别惜力气。“
啪!
啪!
啪!
从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攒足了力气,孩童们挥向吴进的耳光,一记比一记响亮。吴进却只能咬牙受着,半点哼唧声都不敢有。
一个个耳光,打得在场的管事和军士腮帮子跟着一起疼,怕自己来日犯了错,也是这样的下场。
只有副将胆子大些,小声对身旁的同僚耳语道:“吴进够倒霉的,殿下这才被太后塞了个是圆是扁都没有见过的小娘子当媳妇儿,心里正憋着火呢,他敢跟殿下玩这一出,找死。”
赵泓转过身来,一脚踢在副将的屁股上,斥道:“瑞王府的大门,是随便进的?何况是那墙头草沈昭的女儿,不嫌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