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安内心满是震惊。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萧宋一清风霁月的卓然君子，竟会喜欢她这样一个卑微如蒲草的人！
而且还是在知晓她不堪的过去和这些年来诸多的叛逆行径的前提之下。
王祉意外：“听萧侍御史这意思，你竟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发出一声嗤笑，“萧侍御史当真是君子风流，都快死了，竟还惦记着儿女私情，觊觎之人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子，本宫从前倒是高看了你。”
他说着看向窦安：“窦二，你便告诉萧侍御史你对他的心意，也好让他在死前了却一桩心事。”
王祉视线紧逼，看似温润的眉眼间，却杀机重重，隐现胁迫威慑之意，窦安只与他对视一眼，便觉心惊。
她下意识就避其锋芒，移开目光，看向一旁。
“我……”
她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将自己隐藏已久的对萧宋的心意传达给他。
如此一来，她与他，便能就此水到渠成。
只是，无论她与李明玉未来会如何，但眼下她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所以她的一言一行，皆该与此身份相符。
“我与李将军已有婚约，还请萧公子慎言。”窦安回道。
此话一出，萧宋眼中尽是落寞。
依旧执刀抵在窦安脖颈前的李明玉的恶鬼面具下，一双深潭内，有轻波微动。
萧宋随即正色：“太子殿下，您可听清楚了？既如此，还烦请您放了窦二姑娘，她与此事无关，一切皆是我一厢情愿。”
王祉发出一声幽幽冷笑：“你死了，我自然便放她。”
萧宋一顿：“那还请殿下说话作数。”
王祉手下的一黑衣人此时走到萧宋跟前，主动递上一把刀。
萧宋刚接过刀，窦安和苏芙芗同时试图制止他。
窦安：“萧公子不可！”
苏芙芗：“萧闲以，你犯什么傻？快把刀放下！”
萧宋一介文质彬彬的文臣，手握一把出鞘之刀，看起来与他十分不相衬，很是有辱斯文。
他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分怯意，已逐渐浮现出赴死的决然。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他掷地有声，声调渐起，“我身为侍御史，知法犯法，伤左卫将军李明玉在前，自该受严惩！”
“只是……”一顿，却是话锋突转，“我该被定以何种罪责，该受何种处罚，还轮不到东宫私下处决，而该由廷尉府和天子审定！”
话音刚落，萧宋眼神一动，目光与苏芙芗默契的瞬间相交。
几乎是同时，萧宋突然将手中的刀朝挟持住窦安的李明玉刺去，而苏芙芗也摁动她那把小弩上的按钮开关，朝相同的方向射出。
突入其来的双重攻势，李明玉再是武功高强，但还是被分神，他抵在窦安脖颈上的金错刀一松，窦安趁机逃脱。
但三人的配合终究棋差一着，李明玉挟持之人，从窦安换成了萧宋。
这下，倒是省去了利用窦安逼萧宋就犯的迂回。
“对不住……闲以。”李明玉压抑隐忍的声音紧贴着萧宋身后响起，“我不太控制得住我的身体。”
一直以来，就算他二人的关系已不似从前，但李明玉始终未改口，仍像以前交好时那般称他的字“闲以”。
他只恨极了这样的他，因为他的这种毫无半点负罪的轻浮态度，令他一度以为他根本没有身为被他憎恶至极的杀父仇人的自觉。
萧宋握住刀的手缓缓垂下，放弃了抵抗。
刀随着他松开手的动作，应声落地，发出“哐啷”的脆响声。
王祉见此，面露得色，他刚要下令让李明玉对萧宋对手，院墙四周却突然飞身而来一大拨黑衣人。
王祉脸上的笑瞬间凝固，眉头蹙起。
眼见着两拨黑衣人迅速陷入混战，王祉立马催促李明玉：“阿煜，还不快动手！”
王祉是驱咒之人，他所下达的命令，对被种咒者李明玉而言，无法违抗。
李明玉的身体又不可控的动起来，他挥动着金错刀，再次朝萧宋而去。
金错刀的刀刃锋利透着寒气，有好几次在毫厘之间，差点就扼杀了萧宋的性命。
李明玉浑身战栗，刀身随之颤栗不止。
他的身体里，两股力量正在死命地博弈，五行咒在驱使他杀掉眼前之人，而他自己的意志却又极力拒绝着。
窦安和苏芙芗目睹这惊心一幕，惶然不已，她们焦急的数番试图靠近过去阻止李明玉，但总被左卫军拦下。
“阿煜！你与他之间，可是有杀父之仇，你今日若不杀他，来日他便要取你性命！”王祉的声音如同魔音，不断蛊惑着李明玉的意志。
李明玉俨然受到了影响，他露在恶鬼面具外的那双眼，里面的抗争之意，开始迅速消退。
王祉继续蛊惑着：“阿煜，听表哥的话，杀了他！”
恶鬼面具下的双眼逐渐失神，但依然留存着最后一份清醒。
李明玉话语嗫嚅，犹如呓语：“可是……我没有……杀……他的父亲，何来……杀……父之仇？”
这句话，唯一听到的人，就是离李明玉最近的萧宋，他陷入了片刻的惊愣。
李明玉所言，在萧宋的父亲萧冶刚死去的那一两年，李明玉已经对他说过很多次。
但萧宋根本不信。
他父亲身上的致命伤，是唯有金错刀才能造成的伤口。
而他父亲死的当夜，在回家途中，有人亲眼见到，是被李明玉拦住去路。
证据确凿，如何能任他抵赖？
若非当时东宫捏造伤口证据，帮李明玉脱了罪，萧宋早就让他替父亲偿命。
但根据这两日内发生的种种，萧宋已彻底改变想法。
“杀我父亲，是太子用五行咒控制你干的，对不对？”多年过去，萧宋终于试着去相信李明玉一直以来的自辩。
但此时的确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机，萧宋刚问出这个问题，李明玉的刀刃已瞬间贴在他的喉间肌肤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刀刃即将割破萧宋喉咙的刹那，一只飞箭破空而来，直朝王祉的方向射去。
伴随着王祉的一声痛叫，李明玉身体里正控制他的那道力量徒然减轻，刀口随之一松，萧宋差点就此丧命的危机瞬间被解除。
李明玉趁机收回金错刀，同时一把用力推走萧宋，苏芙芗眼疾手快地接住。
他看向隔着打斗的混乱人群，正与她遥遥相望之人、亦是射出箭矢之人——窦安！
也只有她，胆敢中伤当今太子。
不知她如何从左卫军那里抢来了长弓和羽箭，此刻见她正因刚才费力射出的一箭，而累得气喘连连。
她的箭术，比起先前，好似有了些许进步。
恶鬼面具下的李明玉松了口气。
他的眼神再次褪去混沌，浮显出澈然。
对面的窦安此时暗自轻嘘出一口气。
她是最惜命的。
但她既已提前策算此次有惊无险，不会丧命，那她自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为。
所以她射了王祉一箭。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不管是为萧宋，还是为李明玉，她都想要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嗖”的一声，又有破空一箭突袭而来。
这次却是朝着窦安的方向。
窦安还未反应过来，她手中的长弓便突然被箭矢击中，连带着她的手也被射伤。
窦安一声痛叫，长弓应声落地的同时，她握弓的手已鲜血淋漓。
射出该箭之人，不是别人，却是再次因五行咒失控的李明玉。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但更令窦安应接不暇的一幕，却继续发生着。
才对她射出一箭的李明玉，下一刻，突然艰难地扔掉手里的长弓，随即强使自己跪倒于王祉面前。
“殿下……表哥，这次……可不可以……放过闲以？”
目睹这一幕的窦安、萧宋和苏芙芗，此刻俱是露出震惊且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每个人都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所闻。
身为堂堂陇西李氏的家主，身份尊贵、人人畏惧、在豊国呼风唤雨的左卫将军，天之骄子李明玉，有一天竟会卑微至此，甘愿匍匐于他人脚下，行乞求之事。
“还有阿韫，她……她不是有意要伤您的，表哥能不能……不要……跟她计较？”李明玉的乞求继续，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眼光。
一个是与他早已反目、对他恨之入骨的儿时好友；一个是对他居心叵测，一心想着杀他的未婚妻，李明玉竟能为了他们二人做到如此地步？！
在这一刻，窦安和萧宋彻底惊心骇神。
眼前这个自愿卑微跪倒在王祉面前的，分明就是十一岁时的李明玉。
那个曾落寞孤独，又纯真简单，害羞腼腆，温柔美好的明媚少年，如今竟已面目全非至此。
而造就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就是此刻站立在他身前，一脸俯视他的太子王祉！
还有他那挟恩图报的母亲，先皇后肖慈月！
可李明玉现在却为了她与萧宋，甘愿忍受这屈辱。
泪水不可自抑地浸润窦安的双眼。
她此刻内心充斥着无边的感动、悲伤、愤怒、不甘和委屈，皆是为李明玉。
所谓的李明玉对东宫的赤诚忠心，所谓的人人畏惧的“太子杀人刀”的赫赫威名，这一切看似风光的背后，竟不堪至此！
窦安的一只拳头紧捏，因太过用力，指甲嵌进肉里，恰还是在方才被李明玉射伤的伤口处，引起一阵锥心疼痛。
但她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越发用力起来，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她此刻想要冲上前去，杀掉王祉的强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