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灾过后一个月,滴雨未下。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
《诸病源候论》记载,有暑风疾雨,雾露不散,多疾疫,病无长少,率皆相似。
中医说,寒湿秽浊之邪。
感受不到的疫气,传染性强,来势凶猛而且变化迅速,属于最关键最致命的邪气。
关押杜世昌的监狱,死了个狱长,都说是因疫症而亡。
监狱决定消杀防疫,稍有喘咳便被拉走,宣称隔离治疗,实则深坑掩埋。
杜文阅主意,老孙头出面,给新狱长送了重金,请求将杜世昌接回杜宅隔离。
新狱长由外省调任,杜世昌罪名本就莫须有,也尚未定罪,收钱放人很是爽利,只提醒不可宣扬。
一双儿女总算来得及,送杜三婶最后一程。
杜孝勤恐杜世昌回家节外生枝,决定趁夜出殡。
杜宅满院缟素,一片哀戚,风木含悲。
杜世昌一身素衣,行于棺前,抛撒冥钱,无声悲泣。
杜文爱随行棺后,伤心欲绝,要不是杜文阅搀扶,恐寸步难行。
趁夜色出殡的悲凉,让杜文阅想起了黄家,悬壶济世,慈悲悯人,最终却是无声安葬。
正是这份凄楚,会让更多人铭记,黄家岁寒松柏的品行!
安葬结束,一行人回到杜宅。
颜忠静候多时,见到杜世昌,并不惊讶,慰唁了句“节哀顺变!”便将杜文阅拉到一边。
“明日我们老太爷耋寿设宴,二爷请杜小姐赴宴。”
颜忠将一张金边简贴双手交给杜文阅,叮嘱道:
“杜家尚未脱困,杜小姐以大局为重。”
颜忠说完,正要离开,杜文爱拦住了他。
杜文爱眼尾微微红着,声音沙哑,柔声问:“是段家人吗?”
颜忠微微躬身:“段家,颜忠!杜小姐,节哀!”
杜文爱仿佛皑皑雪中,一枝落地的红梅,明艳且凄美,她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让人动容。
她站到颜忠面前,犹豫着,问:“段存明,还好吗?”
杜文爱这一问,颜忠和杜文阅都愣了一下。
他们只知道段存明和杜文爱在地牢共处过,段存明救了杜文爱,却不知他们已经到了直呼姓名的程度。
颜忠晃了一下神:“二公子,安康!”
杜文爱点点头:“他是我的恩人,难免多问一句。你莫要见怪!”
颜忠侧头瞄了眼杜文阅,见对方神色复杂,对杜文爱说:
“杜小姐,明天老太爷耋寿宴,我还要回去忙活,先告辞了!”
颜忠走后,杜文爱朝着大门口,失魂落魄看了许久。
杜文阅轻轻搂住她,哄着:
“眼看日头上来了,回去吧,晒病了可怎么得了。”
杜文爱叹口气:
“姐,你告诉我,母亲想让我与心爱之人白首,不被家族联姻束缚,若心动之人正是联姻之人,又当如何?”
杜文爱话音刚落,杜文阅心像清水洒进了沸油,瞬间炸了锅。
回忆杜文爱从地牢回来,这几天,嘴里时不时就蹦出段存明的这个名字,其实早有预兆。
“文爱,你说心里话,你是不是,心里有段存明?”
“姐,你懂我!”
“可是,你不是因为他身有残疾,不愿联姻,大病了一场。”
“嗯。可是,时移世易,在地牢遇见他,相处虽短,却事关生死。
绝望时,心里萌生,若能与他共赴黄泉,也没那么可怕。”
杜文阅看出杜文爱提到段存明,眼里有光,神采焕发,灿灿灼人眼,每根头发丝都是渴望。
她怎么能不懂杜文爱的心,段存明已经种到了她的心里。
一整天,杜文阅脑中不断浮现,杜文爱决绝模样说,若能与他共赴黄泉,也没那么可怕。
越想越纠结!
如果杜三婶知道,杜文爱心动之人竟是段存明,该会如何?
星星布满夜空,无风无雨的夏天,只盼风雨!
临深将西瓜瓤用勺子舀出,盛满一碗,放在井水里冰了好一阵,才端给杜文阅。
自从杜家出事,临深便搬进了杜家客房,保护杜文阅以及杜家的安全。
杜文阅心不在焉的,将西瓜瓤往嘴里塞。
临深以为杜文阅气自己隐瞒拜师的事,再次承认夏至打通经脉,传授招式、口诀,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杜文阅,是自己的错!
其实,夏至教临深练武的事,夏至早在杜家遇袭那日便告诉了杜文阅。
她与度厄离开时,还特意嘱咐杜文阅,不要责怪临深没有如实相告,是她想亲口告诉杜文阅,当初说的理想不是戏言。
杜文阅叹口气,将絮絮叨叨的临深推出房间,打着哈欠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好几遍!我要睡了!”
缁缁鸣雁,旭日始旦,像个好日子。
段宅有一个戏园子,戏台长方形,顶高十二米,深十米,前后台由上场门和下场门联通,戏台三面有高栏,四角有明柱支撑,台顶有藻井,为了达到拢音效果。
戏台配有大幕、二幕、边幕、帘幕等现代剧场设备和舞台灯光。
戏园子建在湖边,这样的戏台,安东首屈一指,一直是请名角儿到家中唱堂会。
听戏,段家只认吉庆楼,枫叶丹常来段家,邱常君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之前,韩复在奉天收到了段家邀贴,邱常君听闻杜家出事,立刻从奉天赶回了安东。
还没与杜文阅见上面,韩复便带着邱常君赴了这场堂会。
邱常君头发抹了头油,往后梳成背头模样,丰神俊朗,浑身透着精气神。
段家老太爷耋寿设宴,安东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叫的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本地的,外地的,熟面孔,生面孔,齐聚段家寿宴。
韩复迟迟没约到的人,竟然也大老远来了安东,为段家贺寿,足见段家的威望。
趁此良机,韩复将这些人一一介绍给邱常君。
走了一圈,韩复下颚点了下右方,邱常君看过去,是冯敬。
“她怎么来了?”
“你当时没有查到周蒨的上线,我让马奉又去查了,他判定是冯敬,只是没有直接证据。
这女人,要当心!”
韩复又朝芶西东方向瞥了一眼。
“他升任省商务厅处长后,入股安东多家大商号,入股虽称不上是自己的产业,但是每年红利不容小觑,更是对各家经营情况了如指掌。
这两年,他一直想入股吉庆楼,越追越紧,我被劫,也许就是他的手笔。
马奉在查,很快会水落石出。
周白先生命丧于何人之手,我有预感,我们离真凶很近了。”
邱常君点头认同。
自从邱家班与芶家因露月结下梁子,邱常君便将露月交给马奉研习练武心法,彻底断了芶家的骚扰。
芶家几番闹事,直到让芶家承包了吉庆楼新戏院的施工,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宾客落座,好戏开锣,热热闹闹吹奏声响起。
戏台后面,枫叶丹已经扮上,却没有穿上戏服,着一身雪白里衣,神思倦怠,心事重重。
邱常君也已上妆完毕,见枫叶丹心不在焉,关心问,怎么了?
枫叶丹先是叹气,掀开布帘,指着宾客中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说,此人你可认得?
邱常君顺着枫叶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那个男人,但距离男人不远的杜文阅,他可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枫叶丹叹口气,说,他曾是哈尔滨商会的,叫吴永立,你不认识,不奇怪。
枫叶丹与邱常君恭恭敬敬给祖师爷上了两炷香,香烛白烟摇曳升起,怎知突然火花四溅,响起清脆的“啪啪”声。
枫叶丹见此景,一个没站稳,后退半步,惊恐的闷声念叨:
“凶兆,有血光之灾!”
两人穿上旁边递过来的戏服,邱常君很快穿戴好,心情轻松,他看到杜文阅也坐在席间,精神振奋许多。
前头催场鼓急促了三遍,段家管事提着长衫衣摆跑过来,掀开布帘道:
“老爷入座,可以开场!”
两人已装扮好,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戏台前,来段宅贺寿的人众多,挤挤攘攘几十桌都坐满了。
男多女少,女的被安排在了离戏台更近的地方,瞧戏倒是更方便。
段老太爷穿得一身喜气,拿着戏折子点戏,头一出是《麻姑拜寿》。
“能让枫叶丹和邱常君同台,怕是只有段家才有这样的面子。”宴席中有人高声说。
有个年迈的戏迷,手里拐杖都握紧了:
“枫叶丹?这是把真神请下凡了!但凡学戏的、看戏的、就没有不认识这位的,枫叶丹那是一等一的名角儿。“
“枫叶丹与邱常君同台,日后便是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美事!成此美事,唯段家!”
“听说,枫叶丹与吉庆楼约满便会离开安东,看来这邱常君就是吉庆楼捧的,枫叶丹接班人?”
枫叶丹擅唱此折,声调高透,款款含情,一开口便知是一副好嗓子,声音由浅入深,犹如身临其境感受天地之仁,江山毓秀之叹,人才辈出之喜,满是深情厚谊。
顿时有人高声叫好,喝彩不断!
段老太爷也捋须点头,甚是满意。
亲友席上,杜文阅全神贯注看着台上的戏,回过神,面前的碗里已经盛满段存明夹给她的菜。
段存明的大嫂笑出了声:
“我这小叔子竟是这般殷勤的人,杜小姐好福气。”
杜文阅尴尬露笑。
段存英偏头,看了看隔壁桌的临深和杜文爱:
“知道的,杜小姐是我弟弟的未婚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秋风的穷亲戚,吃个宴罢了,还带两人,杜家如今是吃不饱了吗?”
段存明见杜文阅脸色有些发白,沉着声:
“大哥还是得多读书,说出的话,才能像人话。”
杜文阅没想到段存明能在老太爷寿宴上,当众人面,毫不给哥哥面子。
她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段存明的胳膊,意思不要计较。
段存明大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帮腔道:
“段存英,你把瘸子惹生气了,嫁给你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他急!”
台上的戏告一段落。
省商务厅崔昌弘上台,向大家挥手致意,台下掌声一片,毫不吝啬。
“首先,祝段老,福寿康宁,海屋添筹;
其次,段老委托我主持这场慈善募捐!
不久前,段家祖业,占地几百亩的清泉苑因为天火,烧成了一片焦土。
这场天火,还将清泉苑里住着的段家好友、亲朋、商业伙伴!一起带走!”
崔昌弘边说,边抹泪,仿佛身临其境,目睹了鲜活的生命被烧成焦炭。
他哽咽着,继续说:
“段老,想借庆生之际,请来宾为这次天火中丧生之人,默哀祝祷。
他个人愿意出资一百万大洋,为在这次天火中丧命的家庭,进行慰问、资助!
段老既是慷慨解囊,也是抛砖引玉,希望在座各位与段老一同共襄善举!”
这是段存明都不知道的环节!
知道清泉苑真相的段存明,怒视哥哥段存英。
段存英嘴角微微勾起,摇头晃脑,扬眉,挑衅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在场宾客,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都捐了点儿。
杜文爱亲历此事,算是死里逃生,对这窜端匿迹的行径,恨得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
段存明短暂的与杜文爱对视,眼中满是愧疚。
韩复在戏台边等邱常君卸妆出来。
他看崔昌弘眼熟,皱着眉,努力的回忆着。
宾客都点枫叶丹的戏,邱常君也乐得清闲,一门心思去见杜文阅。
他见韩复神色不对,关切问:“你怎么了?”
韩复眉头一松,豁然贯通,正要和邱常君说,突然有人开枪,正中韩复眉心。
现场觥筹交错,这声枪响,让大家都停下了动作。
距离戏台最近的女宾桌惊慌大叫,四散而逃。
韩复表情惊愕,双目凸出,在邱常君面前直直倒下。
邱常君接住韩复身体,震惊大喊: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