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韩复死不闭目,明明还暖着,却浑身散着寒气。
邱常君抱着他,身上沾满了血,扫一眼在场之人,各个脸上挂着呆滞的表情。
他哑着嗓子,怒目咆哮:
“有杀手,关门,都不许出去!”
这声音,透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众人听得心头一激灵,生了惧意。
韩复的护卫迅速将现场围了起来。
一众大小宾客开始窃窃私语,段家的护卫与韩复的护卫正面僵持,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情急之时,杜文阅正要起身,段存明侧头,附在她耳畔,蝇声道:
“你现在过去,最后能帮他的人都没了。”
杜文阅用诧异的目光与段存明对视,对方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看上去深情款款。
崔昌弘站在台上,镇定三分笑,抱拳向在座宾客致歉:
“段老的大喜之日,竟然有人公然开枪,胆大妄为,必须捉拿,绳之以法。
劳驾各位稍安勿躁!”
这时,有人大喊,抓到了。
人群中一个十一岁上下的男童被护卫揪了出来,他被推搡着,浑身颤抖,来到邱常君面前,惊恐的看着他。
邱常君看他瘦弱的骨架,五官轮廓尚透着青涩稚嫩,像只落了单的狗崽子,问:
“你开的枪?”
男童不说话,枪还攥在手里。
这时,段存英走了过来,蹲下,对邱常君说:
“邱老板,我们已经通知警察,交给警察处理吧。”
警察直直向男童走去,低吼,带走!
邱常君脸色僵了僵,放下怀里的韩复,起身拦住警察,急切道:
“事发时,我在韩主事身边,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警察抿起唇,看了他半晌,说: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凶手作案工具一目了然。
你不用和我们回去。料理后事,死者入土为安,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别跟我这添乱。”
警察不爽的剜了邱常君一眼。带着男童走了。
邱常君与韩复的护卫,一同将韩复的尸体护送回吉庆楼。
马奉与周全身穿素衣,跪在韩复房外。
邱常君整理韩复遗物,发现个保险箱,尝试了很多次,密码始终没对。
最后,用自己的生日,竟然打开了。
里面是吉庆楼的印信、几年的账本、金条以及一封信。
信上写:
小君,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不在了。
吉庆楼就托付给你,担子重,哥哥相信你可以。
芶西东对吉庆楼志在必得,之前被劫,我已料定,他是主谋。
小君,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被劫后,除了枪伤。我还被他们喂了药,即使被你们救出,也是命不久矣。
所以,我放出消息,周白先生将信物交给了我。
既然一定要死,那就让我死的更有价值吧。
杀我之人,亦是杀害周白先生之人!
我知道,你与杜家小姐互诉真心,以后人生,不再孤身一人,我为你高兴。
魏之南身负使命,你要助他。
吉庆楼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我用你的名字存在花旗银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可以随时取用。
纸短情长,满满叮嘱,满满惜别!
半夜。
邱常君双眼红肿,打开房门,问跪在门口的马奉、周全:
“上线是谁,说了吗?”
因为长时间的悲泣,他的声音嘶哑,气息压得极低,整个人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野兽,面容冷峻,眼神犀利,身体紧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周全站起身,哑声回复道:
“剧院情报网顺藤摸瓜已经清理干净,拔出萝卜带出泥,女子商业互助会也牵连其中,抓了十五人,现在还有七人活着。
可以确定幕后主谋是周蒨,更准确的说,主谋之一是周蒨。
通过几条线供述,周白先生的消息,最后就是交给了周蒨。”
邱常君嘴里碎碎念着:“不够,不够!周蒨人呢?”
周全低声回复:“此刻就在咱们吉庆楼私牢。”
邱常君在周全耳边低声:“去,把临深找来,不要惊动文阅。”
周全点头去办。
马奉还跪在地上,邱常君伸手去扶,马奉不动,无声的拒绝,低声说:
“韩复五岁,我就是他护卫。
这么多年了,他身边一直有我。现在到了那边,没人护着,不会被欺负吧?
当年,他本可以学些防身的本事,是我见不得他练功吃苦,劝他专心经营生意。
今天,若他身上有些功夫,会不会逃过一劫?
若我没有去查情报网,而是寸步不离守着他,他也许不会死。”
邱常君垂眸看他,捏了捏鼻梁,泪水滴落,没有作声。
马奉站起身,恳求邱常君:
“我能去韩主事房间里,待一会儿吗?
都说枉死之人魂魄无依,会想着回家,我等等他,让他别怕。”
邱常君抬手,拍了拍马奉肩膀。
独自往外走去,听到了轻轻的阖门声。
吉庆楼私牢里。
周蒨被囚在漆黑一片,四下无声的牢笼里,犹如一只困兽,焦躁的,不甘的,砸着墙嘶吼着。
临深站在高出,身上散着暴戾之气,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周蒨,一直被理智束缚死死的弑杀欲,呼之欲出。
周全押着一个女人走到临深身边,女人面容被光影分为两半,乍看,隐藏在阴影里的一半面容,仿佛暗狱恶鬼,青面獠牙。
“她是谁?”临深只是轻描淡写的随口一问。
“胡蓉,在女子商业互助会响当当的大人物,除了周蒨就是她。”周全将了解到的情况告知临深。
“带她来干什么?”
“有用。”这两个字是赶来的邱常君说的,声音很低。
周全押着胡蓉下楼,将牢房灯打开,对周蒨说:
“你不是想在死之前,知道谁出卖了你?我给你,带来了!”
胡蓉被推进了周蒨的牢房。
周蒨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摇头,冷笑着:
“我不认识她!”
胡蓉急眼,大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我们是单线联系,女子商业互助会你是我的上线,你的代号,小邹菊!”
胡蓉一顿撒泼,叫嚣声杀猪似的。
周蒨呼吸变的急促,突然崩溃,双手抱头,大叫,疯了一般。
胡蓉拉着周全,神经兮兮,道:
“全告诉你们了,不能杀我,只要不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周全冷笑,摇摇头,道:
“你这么贱,还好意思骂别人贱。
一把年纪,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要姿色没姿色,要样貌没样貌,你能干什么?”
“我父亲是警察局局长。”胡蓉才不管周全说话有多难听,她急不可耐的将背景告知。
周全将胡蓉推出牢房。
眼见他们出来,邱常君在临深身边,轻声说:“你去吧。”
临深侧头:“谢谢你,邱大哥!”
临深走进周蒨的牢房。
周蒨见到进来的人,整个人忽然安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是在杜文阅到敬仁会馆,要接回邱常君。
头次见,就觉得他年纪不大,丰神俊朗,若是登台定会大红大紫。
第二次见,更觉他无可挑剔,静静站在那儿,像匠人耗尽心血雕琢出来的珍品,不敢亵渎,又完美的想要摧毁。
临深微微俯下身,面容因过于紧绷而棱角鲜明,喉结滚动,眼神像深夜的大海,让人恐惧和敬畏。
“卤水,受你指派?”
“是。”
周蒨像中了毒,在临深面前竟然卸下了所有防备,若她一生浑浊肮脏,这一刻她想如清泉般清澈甘甜。
“你派人毒害杜文阅?”
“是。”
周蒨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和稍纵即逝的抗拒,最后又恢复平静。
“你的上线是谁?”
“不告诉你,对了,胡蓉她有背景,你们要三思而行。”周蒨用风轻云淡的口吻。
“再问你一遍,你的上线是谁?”
“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留我活到现在,不就是因为我没有说出上线吗?”
周蒨笑的疯癫。
“你上线是谁?”临深已经不耐烦,努力压抑着情绪。
“我告诉你个假的,你也不知道。哈哈哈!”
周蒨笑的花枝乱颤,一副看你能拿我怎么办,有招想去,没招死去,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你上线是谁?”临深一字一字问,无视周蒨直勾勾的眼神。
“也不是不能告诉你,我有个条件。”周蒨笑得脸上肉褶,颤个不停。
“你说。”
临深像一头野狼,眼神直勾勾,没有半点温度。感觉他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碎猎物。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周蒨笑意不达眼底,更像一种挑衅。
“可以。”
临深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不意外,也不恼怒。
周蒨抬起脸,临深正朝侧脸俯身,她得意的微微一偏,临深冰冷的唇,正好落在她干裂的唇上。
周蒨嘴角不由得上扬。
临深右手从后面托住她的头,左手环住她的柳腰。
正在周蒨惊愕之时,临深张开嘴,咬住她的双唇,用力一扯,一股鲜血划出了一道红桥。
临深松开口,嫌弃的吐掉嘴里的生肉。
周蒨瞪着惊恐的眼睛连连惨叫,步步后退,抵到墙上,眼白外凸,眼球向下看看,嘴巴上向外喷着的血,她双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中涌出,她疼得大口大口喘息,满身的血,身体抖得像在筛豆子。
临深蹲到周蒨面前,踩在她的血上,轻蔑道:
“残忍从不是邪恶的专利,歹毒绝不会让良善屈服。
你对好人下手那一刻,你就该知道,你会死在好人手里。
现在,说出谁是你的上线,我留你全尸。”
周蒨完全崩溃,茫然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
“冯敬。”
临深眼中布满杀意,猛地站起身。
周蒨用浸满鲜血的双手,迅速用力拉住他的裤角,趴跪在地上又写:
“崔昌弘。”
临深皱眉,愣了一下,见她还在写,咬牙切齿道:
“无论你写多少人,只要我查出有假,掘坟我也要,再杀你一次!”
周蒨喘着粗气又写了几笔,身体突然僵住,倾斜倒地,趴在地上,盖住了她最后写的字。
临深蹲下,推开周蒨的尸体。
最后两个字:小心。
临深走出牢房,目睹一切的胡蓉像疯了似的尖叫,大喊:
“不要杀我。”
邱常君靠过去,手握住胡蓉的后颈,头前倾,在她耳边轻声:
“黄家是医学世家,一辈子治病救人。
黄夫人不愿加入女子商业互助会,你觉得没面子,竟让你父亲派人,劫持了她丈夫,活活打死,支离破碎。
黄夫人也因此疯癫!
一辈子行善积德的人,因为你的心胸狭隘,挟私报复,只能趁夜偷偷出殡,草草埋葬。
你不死,公理何在?”
邱常君手腕微微一动,胡蓉的头颅像被摘了下来,皮囊像个口袋,装着死气沉沉的头颅。
邱常君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看着一身血的临深:
“不错,长大了。”
临深感到了冒犯,不快,问:“七个人,其他五个呢?”
周全难得的好脾气:“其余都是细枝末节,我来处理。”
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向邱常君禀报:
“马奉自尽了。”
邱常君僵住!
整个世界瞬间停滞,到处都黑乎乎阴森森,幽魂游荡。
周全打发报信的人,送临深离开吉庆楼,又叮嘱临深快回杜宅,多事之秋,杜文阅不能再出事。
他扶着邱常君,快速往韩复房间跑。
邱常君推开韩复的房门,马奉已经躺在地上,眉心中弹,与韩复中弹的位置一模一样。
他的徒弟,握着枪,跪在一边,抽泣着,递给邱常君两封信。
第一封信写:
小君,我看着你长大,你吃了多少苦,马叔都知道。
吉庆楼风波未停,你能否顺利接手,还有一道坎等着你。
过了这道坎,你就是吉庆楼真正的主人,到那天,你才可以松口气。
不用担心你哥,马叔陪着他,护着他,肯定不让他受欺负。
另外,这一夜你没在,马叔擅自做主,杀光了芶家,芶西东也被我扔下江,不知生死。
马叔肯定给你惹祸了!
但我实在不能让伤害你哥的人活在世上,不然,我没脸下去守护你哥。
小君,马叔走了。
保重!
第二封信写:
邱老板,我是马奉,吉庆楼筹建之时,我就在。
老主事走后,命我保护韩主事,自他五岁起,我就在他身边,直到被杀。
我决定随韩主事而去!
死前,有件事,我必须如实相告——
老主事临终前告诉我,你母亲邱真是他心爱女子,只是阴差阳错,她早早离世,有情人阴阳两隔。
邱老板,你既是邱真与老主事之子,更是韩复的亲兄弟。
韩复曾多次向我表达,若有变故,吉庆楼交给邱常君也是名正言顺。
如今,我随韩主事去了,留下我徒弟证实我所言非虚。
邱常君,务必接手吉庆楼,保住父业!
邱常君手一松,两页信,掉到了地上。
马奉两封信,仿佛掏空了邱常君全身的气力。
他跪倒在地,早已泣不成声。
他抓着马奉还有温度的粗糙手掌,五官跟着痛苦的扭曲。
松开马奉。
邱常君垂在身侧的手指被指甲抠的血肉模糊,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鼻腔里充着血气。
静静守在门外的周全,听到邱常君心如刀绞的哭声,掩面抽泣。
这时,几名警察大步来到韩复门外,被周全拦住。
警察说话阴阳怪气,明里暗里意有所指,没一句叫人痛快:
“芶家是吉庆楼新戏院的施工承建方。几个小时前,有人闯入芶家,三十二口,全部被杀。
凶手有备而来,手起刀落很是利索,现场惨烈。
都知道邱家班与芶家积怨颇深,邱老板,现在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邱常君打开房门,捏了捏眉心,看着警察,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沙哑着:
“走吧。”
周全不动声色,跟在邱常君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