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佛兰疾驰出城,扬卷的沙尘从车窗灌进了车里,盐粒子大小的沙砾砸在脸上,一阵一阵生疼,红一片。
越行越颠簸,车子几次腾起,又落下。
颜忠眯着眼睛,努力分辨方向。
这路,洪灾前还算熟悉,灾后多处损毁,莫名多出了几处岔路,现在心里只是大概有数。
透过后视镜,他见段存明闭着眼睛,像是睡了,正琢磨要不要问。
段存明已洞察一切,低声说:
“沿着这条路再直行两公里,见到一处茅棚停下。”
“是。”
日头落尽,北斗星闪耀,经过三十度下坡之后,到了。
茅棚极其简陋,臭气熏天,成群结队的蝇虫发出“嗡嗡”的声音,如此炎热的天气,此处却满是泥泞。
颜忠下车,双脚立刻陷在软泥中,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里,站在车门外,疑惑着,问坐在车后排的段存明:
“少爷,是这儿吗?泥很重,您下车不便。”
“是这儿,推我过去。”
颜忠正打开后备箱。
突然停下辆轿车,一双白炽车灯十分扎眼。
颜忠双目瞬间布满光点,视线白茫茫一片,他本能用手腕挡住双眼,头部突然被重击。
身体一软,慢慢下滑,晕倒前依稀看到,有人绑着段存明,将他拖进了另一台车。
伏成十九岁的大孙子出房门未久,便听到他喊:
“爷爷,段二爷来了!”
伏成一听,忽地站起,跑出了房门,才走出几步,有人推着段存明,已经到了房门外。
夜色如墨,伏成也没看清段存明的面貌,双腿一弯伏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
“二少爷,您去暗室了?太危险!”
颤抖的话音中充满了后怕。
段存明见状,心里一酸,对推轮椅的人点点头,护卫转身离开。
段存明忙伸手,将伏成扶起,说:“伏叔,快起来!”
伏成边站起边泣道:“叩见少爷是应该的,只是您来,怎么没提前知会一声!”
伏成住的院子,室内陈设十分简朴,只有屏风隔断上摆着的瓷瓶是较值钱的古董。
段存明听伏成说,段存英把段家避暑的清泉苑给了那些人。
如今每天都在抓人,每天都在死人。
安东,是商人的炼狱。
“少爷,大少爷与那些人交情不浅!那些人时常使唤咱们的人干脏活,或去暗室收人。
不过,幸好今天去暗室收人的,是咱们的人,您要是被那些人收走,我万死难赎!”
伏成一辈子守清泉苑,到老了,却成了清泉苑收尸人。
伏成把老伴、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以及跟他守清泉苑的护卫全叫到一块,拜见段存明。
问安后,才坐下来诉说,那些人倒行逆施,极尽残忍。
他们一家子,每日收尸,苦不堪言。
段存明虽然对清泉苑的所作所为知之甚少,但也不是一无所知。
段存明将未婚妻被抓的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讲了一遍,问:
“我现在该怎么找她?”
伏成儿子面露难色,说:
“清泉苑大小院子一百多个,改成牢房的有半数,另一半训练杀手。我们只是在外值守,不曾进去。”
伏成孙子倒是乐观:“明天大家都出去,打听杜小姐被关在哪里,总会有消息。”
段存明试探问:“按照你说的,多久能有消息?”
伏成孙子想了想:“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段存明摇头:“杜家已成弃子,她等不了那么久。”
伏成盯着一屋子人,急切道:“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有主意的?”
护卫小声说:“暗室收回来的人,可以直接送进牢里。
多多打点,与杜小姐关在一处,不就知道杜小姐关在哪里了。”
伏成大怒,训斥道:
“你出的什么鬼主意,你忘了你为什么能活着到清泉苑,是二少爷免了你家的债,还给你活路,挣到饭钱。
不然,你和你那烟鬼爹,早就死了几百遍。现在竟然出这么混账的主意!”
段存明倒是茅塞顿开,点头道: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伏成哑然,急切道:
“二少爷,可不敢,那些人会吃人,你不能去冒这个险!”
段存明坦言:“救杜家,段家不会施以援手。救我,她还有一线生机。”
最后,大家商量后决定,两手准备:
一是报信,向段家求援。
二是不惜一切,保全段存明在牢里安全。
夜至三更,护卫托了几层关系,终于在黎明破晓之时,将段存明与杜小姐关在了一处。
说是牢房,其实是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灯火通明,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段存明一眼就看见了缩在角落,弓背抱膝,蓬头垢面,瑟瑟发抖的姑娘。
他转动轮椅,靠近她,伸手轻抚她头发,低声唤:
“杜小姐?”
姑娘身体微微一怔,快速抬起头,恐惧的双眸与段存明担忧的注视正好对上。
两人都是一愣。
他,段存明,即使身陷囹圄,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气质卓然的少爷。
姑娘愣愣的看着段存明,哽咽道:
“你认识我?你是谁?”
段存明垂下眼睑,嘴角微微浮现一个复杂的笑意,声音低不可闻,喃:
“太好了,不是她!”
姑娘没听清段存明嘟囔了句什么,动动鼻子,说:“好香。”
“什么?”
“你身上有种木质淡香,不是香水,是...原始的树木源香。”
在潮湿,充满血腥、恶臭的牢房里,这样的香味,就像寒冷时遇到了暖阳,酷热时忽来一股清凉。
“你是谁?”姑娘精致的双眸是清澈见底的纯真,没有杜文阅眸中的提防和顾虑。
“你是,杜文爱?”
段存明知道自己不会猜错,一颗心却又悬到了嗓子眼儿。
即使不是杜文阅,也要救她出去。
“你,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
微怔,姑娘看着轮椅,几秒后,明白了:
“你是,段存明?”
杜家姑娘竟都是这般聪明。
段存明微露笑意,肯定了她的猜测。
突然,看守打开牢房,将段存明和杜文阅推扯着,经过一段忽明忽暗的走廊,送进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有个不高的台子。
台子下面已经跪了几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其中一人见到段存明被推进来,忽然激动的要站起身,被站在他后面的看守,一棒打倒。
他狼狈趴在地上,瞪着双眼,难以置信指着段存明:
“你...你...!”
看守不耐烦,踩在他身上,用力跺了几下,骂道:
“牙都拔光了,还想说话!”
这时,一个血肉模糊的中年人,被拖上台。
台子另一边,有人推着一名花季少女上了台。
女孩见到地上的人,扑了上去,哭喊着:
“爹!”
地上躺着的人,微微动了动,勉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孩,突然激动的喊:
“放了她,放了她!”
听声音,段存明终于确认,是野山参联盟会会长。
“交出会员名单,交出交易客户名单,她可以活。不交,你看着她死!”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痉挛似的抽动,发出动物般低低的哀求声。
说话人没了耐心,朝推女孩上台的看守,使了个眼色。
女孩被扯住头发,不得不站了起来,看守撩开女孩的长发,细长的美颈在灯光下白的发亮。
子弹自后颈入,前颈出。
洞不大,只是她鲜红的血液,趁着白颈非常明显。
如同白玉碎裂,瑕疵刺眼。
女孩被枪击,脖颈对穿,鲜血四溅,没有挣扎,直接倒地。
场面太过血腥,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她趴在地上的父亲,愣愣的,突然声嘶力竭绝望的尖叫,紧接着,一口黑色的血液喷出,头“咚”的一声,撞到地上,再不动弹。
段存明想去遮杜文爱的眼睛,女孩的鲜血已经喷溅到她脸上。
眼见这一切,地上趴着的人本就虚弱,此刻有的昏厥,有的失禁,有的口吐白沫。
看守嫌弃的从他们身上踩过。
关上门,推搡着将杜文爱和段存明,送回牢房。
这里的一切比段存明想的更危险。
他转着轮椅到门影里,沉默了半晌,勉强平了意,侧身看到杜文爱眼眶也有些发红。
她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迹甚是瘆人。
段存明将轮椅转到杜文爱身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慢慢为她擦脸。
段存明手很暖,擦得杜文爱觉得有些痒,她抬起一只手,接过段存明的手帕,自己继续擦。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杜文爱没看段存明,问的声音很低。
“他们抓了我哥,想通过我,逼我哥哥就范,放弃杜家船厂。”杜文爱自己先回答,等着段存明回答。
见段存明迟迟没有回答,杜文爱扭头,直勾勾地看向段存明。
段存明错开眼,避开了她的目光。
目光倒是直白,有些情,由此而生。
四下万籁哑寂,只能听到受刑人惨烈的痛呼。
二人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惨叫声结束。
丧失秩序和法制,命如蝼蚁。
段存明忽然皱眉,掀开袖口,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那是被抓时,挣扎留下的伤。
杜文爱拉着他的胳膊,用刚刚擦血的手帕,换了干净一面,将伤口简单包扎。
这是与杜文阅都没有过的亲密接触。
不多时,惨叫声停了。
接着传来一阵拖曳的声音,脚步很快,声音渐行渐远。
杜文爱闻到血腥气,面色惨白,胃里忽然猛一阵翻江倒海,手不由自主握上了段存明的手腕,勉强支撑着身体。
血腥气味,无孔不入,持续蔓延。
杜文爱艰难吞咽,觉得鼻腔里灌满了血。
“很奇怪,有你作伴,我觉得死也没那么可怕!”
杜文爱心直口快,泪水夺眶而出,连忙背过身擦拭。
段存明只能看到她双肩耸了起来,再转身直视段存明的眼神,像是一种诀别。
段存明始终不发一言。
她忍到最后,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浑身恶寒,抖得像在发电报。
段存明看着杜文爱,心中浮现从未有过的惶然。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安慰道:
“我们会没事的!”
段存明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抬手摁住,忍耐着、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门忽然被打开,看守用黑布蒙住了杜文爱和段存明的双眼。
一路颠簸,眼睛上黑布被突然扯下,俩人双眼适应了一下强光,清晰可见临深站在他们面前。
环顾周围,躺着十几具尸体,杜文爱认出其中有关自己的看守,终于相信自己安全,开始嚎啕大哭。
临深已从颜忠那里知道原由,对段存明躬身行礼:
“多谢!”
颜忠抽泣着抹泪:“少爷,您总算平安。”
几人坐上段存明的雪佛兰,一路沉默。
送到杜宅,放下临深和杜文爱。
杜文爱下车,看段存明的眼神已有了变化。
见两人回了杜宅,汽车继续行驶。
颜忠汇报,伏成叔送信,大少爷施救,临深劫车,痛杀看守。
颜忠推着段存明回了段宅。
段存英貌似等候多时,热烈的抱了抱段存明。
三人沉默着,进了段存明的院子,院子正中盖了长长白布。
正在段存明和颜忠疑惑时,段存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把掀开地上的白布。
伏成一家以及护卫,二十九人,整整齐齐躺在地上。
段存英幸灾乐祸的对段存明说:
“听说,你和老伏关系不错!
那些人,杀他全家,祭奠你的英雄救美!
救杜家,值吗?还有,清泉苑已经烧毁,你什么都找不到。”
段存英说完,拍了拍僵坐在轮椅上的段存明,没走几步,又转头对段存明说:
“对了,伏家那儿媳妇怀孕了,三十个冤魂给你守院子,想想都瘆得慌!”
段存明胃里一阵翻腾上涌,酸水几乎窜入喉咙,猛地刺激到了他的眼睛,口舌生涩,心脏刺痛,撕心裂肺。
段存英意犹未尽,笑呵呵说:
“看守就是送你杀着玩儿的,可惜呀,你不如个孩子。
哦,我忘了,你确实不如,少一双腿!哈哈哈!”
说完,扬长而去。
段存明放在轮椅上的双脚,慢慢踩到了地上。
颜忠见状,慌忙按住段存明的双膝,紧张道:
“段家二爷,自小双腿残疾!”
段存明任由颜忠将自己的双脚,又放回轮椅的脚踏上。
“我要杀了那些人!”
段存明呼吸急促,声音微微颤抖,狠厉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