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蹲在吉庆楼大门外的角落里,极不显眼,叹着气两只手来回搓,看到邱常君迎了过去,一边给他披披风戴帽子,一边小声说:
“班主,您被停戏的通告已经张贴出去,好些人在堵您,您头埋低些,别被人瞧出来。”
韩复笃定杜文阅会答应邱常君,所以按计划,张贴了邱常君的停戏通告。
邱常君被动开始执行计划。
周全将邱常君的披风帽子又向下压了压,小声说:
“班主,您还没来得及将杜小姐的主意告诉韩主事吧?
要不,缓缓,您和韩主事商量商量怎么应对?”
邱常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小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见机行事!”
走出吉庆楼,穿过门口人群,大街上行人川流不息。
周全护着邱常君,将他与人群隔开,走过最拥挤处,周全正要叫黄包车,迎面软糯轻柔地声音传来:
“呦,这不是邱老板吗?搁这儿遇见真是缘分呀?”
邱常君退下披风上的帽子。
眼前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中短发,脸上涂了厚厚的粉,眉宇间有些书卷气,身穿大红色碎花袄裙,半路夫妻的嫁衣也不过如此。
手腕上戴着个大金镯,十根手指戴了六七枚粗粗的金镏子,格外抢眼,真是将压箱底的富贵都戴在了身上,整条街找不出第二个这样装扮的人。
她笑盈盈看着邱常君:“邱老板不认得我?我是敬仁会馆的主事,冯敬。”
邱常君礼貌的躬身:“冯主事。”
周全听到敬仁会馆,知道是吉庆楼管辖的戏楼,主动退了两步,让邱常君和冯敬单独聊。
冯敬笑得花枝乱坠一脸得意:
“我眼光一向很准,初见邱老板,就和吉庆楼韩主事说,邱老板一定会大红,在安东吉庆楼这个艺人扎堆的地方,出头本就难,像邱老板这样年少成名,掰着手指头数,数不出第二个,哈哈哈!”
邱常君微微躬身,谦虚道:“吉庆楼人才济济,冯主事过誉。”
冯敬上下打量一番邱常君,话锋暧昧起来:
“邱老板可以叫我冯姐姐。我是爱极了邱老板的戏,听说邱老板被吉庆楼停了戏,怎么能把您的戏停了呢?”
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哒哒哒哒,整齐而响亮的跑步声传来,一队警察跑过。
冯敬等跑步声消失了,碎碎念:
“天天乱糟糟的,哪个该被雷劈的,没死成跑了出来?祸祸的日子还让不让人过。”
转头又笑着对邱常君说:
“再黑的云彩也压不到邱老板头上,什么兵荒马乱都是别处的动静,安东的座儿天天就准备好大洋等着邱老板呢!”
邱常君内敛道:“冯主事抬举,您这是去哪儿?”
冯敬见邱常君倒不像传言,孤芳自傲不近人情,亲眼看着倒像个好拿捏的。
难掩喜悦傲娇道:“安东成立了女子商业互助会,我任会长。”
邱常君不动声色躬身祝贺:“恭喜冯主事!”
冯敬得意的已然忘形,约邱常君:“择日不如撞日,邱老板今晚到敬仁会馆唱一出?”
邱常君面露难色,没有接话。
冯敬是老江湖,见邱常君没说话,明白他是拒绝了邀请,脸上也未见一丝难看,还是语气软糯柔和笑着说:
“邱老板哪天想来我敬仁会馆,随时恭候。”
冯敬说完想说的,挥手拦了一辆黄包车,奔向商务局方向。
邱常君没见到,冯敬坐上黄包车,立刻变了脸,阴狠决绝。
邱常君若有所思,目送冯敬坐的黄包车消失在视野中。
周全走过来对邱常君说:
“班主,我们的人见过芶西东进入敬仁会馆,每次时间都不短。”
想到什么,接着说:“班主,敬仁会馆这位可是圈里出了名的大善人,从伙计到师傅,从跑堂到名角儿,都拿过她的打赏。”
邱常君皱着眉,嘴里喃喃念着:“冯敬,敬仁会馆,女子商业互助会!”
夜幕降临,春夜乍暖还寒,风来急,吹得人眼睛疼。
庄子里。
成衣店的大师傅们手艺果然非同凡响,几天的功夫已经将粗布剪裁出来,针脚最见功夫,出了一件成品比机器加工的还利索。
杜文阅对带头的大师傅尚虎建议道:
“尚师傅,所有的衣服在袖口处,统一绣个迎春花的图案。以往都是在脖领子绣个杜家成衣店的“杜”字,这次咱不写字,这次绣个花,大家看不明白,就会口口相传去问,这花是什么意思?
只要问,就是给咱成衣店做宣传!”
一旁的老孙头一边点头,一边将个男人推到杜文阅面前:
“东家,这是我重孙儿,孙礼,刚从德国留学回来。
有学问也老实,就是太闷,踢一脚动一下,成衣店正是用人之际,让他在您身边历练历练,我岁数大了,很多事不能亲力亲为,您招呼他办,妥帖!”
孙礼双十年纪,个子不高,背脊笔直,穿着一身灰色长衫,面目清秀,眉眼斯文,戴了副金边眼镜,倒像个教书先生。
来了庄子一下午,没吱声,竟被忽略了。
晚上老孙头到了庄子,才正式的向杜文阅做了介绍。
孙礼对杜文阅躬身行礼。
老孙头急得直皱眉,低声训:“你是什么投胎的,一脚都踢不出个屁,喊,东家!”
孙礼弓着腰,没起身,声音不大:“东家!”
杜文阅双手扶起孙礼,客气说:“孙先生,叫我杜文阅,我都称呼老孙头,孙爷爷!”
孙礼起身,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谦和轻声道:“杜文阅!”
临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推了下孙礼,看着用力,到了孙礼身上却是轻飘飘的:
“你得称呼,东家!”
临深这段时间十分刻苦练习说话,越来越流利。
杜文阅看天色不早,回杜宅前又嘱咐大师傅尚虎,开业请他去店内坐阵,请他多准备些衣服款式。
交代妥当,老孙头和孙礼送杜文阅回杜宅。
临深一定要跟着,亲眼见杜文阅回家。
杜文阅惯着弟弟般由着他,四人一起往杜宅走。
杜文阅边走边思量,对老孙头说:
“买些上等的布料,存量至少能做两百套春装!”
四个人放缓脚步,老孙头皱眉担忧:
“东家是接到订单了吗?这么多上等布,定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杜文阅边琢磨边掰着指头算,脸被夜风吹得冰凉,有些苍白。
算明白,转头对老孙头道:“两百件不够,现货三百件的量。”
孙礼越听越不对:
“东家,老甘虽然付了全款,但这些钱也不足以支付三百件上等布料的定金。”
杜文阅停下脚步,问老孙头:
“孙爷爷,我是不是有笔嫁妆?”
老孙头点头:“杜家女子的嫁妆从出生时便备下,您搬进杜宅这些年,吃穿用度按夫人的意思,都是在您嫁妆里扣的。”
杜文阅点头,三婶怎么会让她白吃白喝。
对孙礼说:“嫁妆里拿一部分出来,加上老甘的全款,把上等布量买足,不是订金,给全款,价格谈到最低。这事孙礼去办。”
虽然孙礼不明白杜文阅的意思,还是点头接受安排。
快到杜宅时,孙礼对杜文阅说:
“安东成立了女子商业互助会,最近在招募会员单位,东家有兴趣了解吗?”
杜文阅疑惑:“女子商业互助会?”
孙礼解释:“安东经商的女子不多,成立女子商业互助会,也许和近几年提倡的解放女性有关。
东家,无论城头插的什么旗,作为商人与时俱进,才能吃到红利。”
杜文阅点头,不予置评。
孙家爷孙走后,杜家门房给杜文阅开了门,杜文阅进门,瞥见临深还站在身后。
他穿着白灰色长袄,肤若温瓷,精致的五官在月色中更显剔透,长衫下摆被风吹起,有种飘逸之感,在夜色中他是如此皎洁。
谁能想到,那个歪身、歪头,身体难以平衡的可怜人,竟是如此风姿卓卓、顾盼神飞。
临深乖巧的向杜文阅摆摆手,无声的说了句: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