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扉推开邱常君的房门,屋里光线很暗。
他将遮光的窗帘拉开,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窗外青松苍劲,遍地银白,零星白雪透着清凉从窗缝中飘进。
桌上放着昨日的餐食,邱常君已经三日米水未进。
他卷曲着坐在床上,一只手握着他亲手给杜文阅戴上的红色针织围巾。
“王会长,有文阅的消息吗?”邱常君满脸期待地看着王扉。
窗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小洋楼外,一男一女下车,径直走进小洋楼,黑色轿车驶离。
“度厄和夏至到了。你下楼,我们商量后面的事。”王扉说完,先一步走下楼。
邱常君来到洗手间,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苍白布满胡茬的脸。
洗脸、剃须,擦干。
小洋楼的大厅、走廊和楼梯间都是用木质地板铺成。
地板上铺着浅绿色地毯,天花板上挂着铜质的灯盘。
中国传统图案与俄罗斯风格结合的家具和装饰品。
夏至身着短貂绒、长裤配高跟短靴,干练又不失女人味。
度厄一身藏青色海清服,依旧是跳出三界外的超凡脱俗。
临深单衣蔽体,瘦得尽显骨像,见到夏至便跪了下去,哽咽着:
“师父,我把东家丢了。”
夏至见临深自责的模样本要发火,话到了嘴边,只淡淡说了句:
“丢了,找回来便是。
死了,报仇便是。
跪什么!”
度厄知道夏至最是嘴硬心软,弯腰去扶临深:
“我和你师父披星戴月赶来。她最不想见你这副模样。”
临深执拗跪着,咬紧的下唇泛起了血痕。
周全手臂受了重伤,站在满脸憔悴的邱常君身后一言不发。
杜文爱消瘦得厉害,靠坐着沙发,她像这漫天白雪中的一片,再经不起一丝风浪。
夏至拗不过临深,伸手拽他起来,拍掉他肩头的伏雪,感受他满身寒气,关切道:
“听王会长说,你几日未归,四处寻找杜文阅。我们不来,你打算就这样找下去?”
“东家生死未卜,都是我的错。”
临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语气充满痛苦和懊悔。
王扉面色疲倦且焦虑,安排大家坐下,开门见山道:
“各位,魏之南给我发了电报,安东商业银行日本筹建组已经递交了最后的审核申请,我必须尽快赶回安东为我们的筹建组补充重要材料,递交筹建申请。
你们留在哈尔滨,要办三件事:
第一,卿檀楼的主事尚小芳手里,有一枚至关重要的小玉,我们必须拿到。
只是,此人十分难缠,我与他僵持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第二,我收到可靠消息,杜文阅与段存明都被关押在哈尔滨九号集中营,要设法营救。
第三,杜孝勤已经授权度厄,将杜家哈尔滨全部产业,包括这栋小洋楼,变卖套现。
全部资金投入安东商业银行的筹建。”
度厄双手合十:“万死不辞。”
王扉情绪不稳,起身连喝了几小杯伏特加,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动情道:
“军阀混战,外敌猖獗。乱世求存尚且艰难,王某却想做于天下有补,百姓有益之人。
幸而得遇诸君,志同道合,万难不惧!”
说完,面向众人,躬身行礼。
众人躬身回礼。
王扉走后,度厄给几人分工:
杜文爱盘点杜家哈尔滨产业,尽快出一套详细的清单。
邱常君、周全、临深去找卿檀楼主事尚小芳,争取拿到小玉。
度厄和夏至去九号集中营查探,找机会救出杜文阅和段存明。
与此同时,在哈尔滨九号集中营内。
牢房没有窗户,每天有那么几分钟可以去天井放风。
杜文阅仰着头,雪花稀稀落落从井口飘落,她伸手去接,终没有一片落到掌心,半空中就已融化。
她觉得自己就像“井底之蛙”,不知何时能逃出这井口。
这里,终日能听到惨叫声、“当啷”作响的脚镣声、时常回荡着一声比一声瘆人的失常笑声。
这里,有比深渊更恐怖的折磨、有血肉模糊的蹂躏、有不受限制的杀戮。
杜文阅不敢扶墙,任何一面墙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血腥味,屎尿味,还有红眼肥硕的老鼠伺机而动。
正看着落雪,走过来一个高大魁梧的看守,熟练地给杜文阅戴上手铐,推着她,走向另一个方向。
手铐加脚镣,这次没有蒙上她的双眼。
这一路,走得踉踉跄跄,过道很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进了刑讯室,她双臂被吊起,脚镣没解,整个过程她胸口剧烈的起伏,肉眼可见的慌乱。
审她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高个子男人,穿白衬衫,长军裤,阴郁的双眸透着狠厉,瘦削的脸上满是青胡茬,双眼凹陷,像重病已久。
男人开口竟是纯正的北方口音:
“杜文阅,不记得我是谁?”
这声音,杜文阅喃喃自语:
“吴永立。”
吴永立很满意,愣愣盯着杜文阅片刻,才阴森道:
“泉水阁的主玉,在哪里?”
杜文阅心里一紧,这人怎么知道泉水阁?
见杜文阅沉默,吴永立不屑地点点头。
他摆摆手,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被看守扔到了杜文阅面前。
他揪住男人的头发,向上一抬,男人整张脸暴露在杜文阅面前。
岫岩玉器世家,鄂氏三少,鄂展!
男人虚弱的张开双眼,直视杜文阅,吸口气,嘴角涌出鲜血,有气无力道:
“不认识。”
吴永立手上力道加重,鄂展吃痛地皱眉,声音更大:
“不认识!”
他松开鄂展。
鄂展重重倒地,落地之后却是轻飘飘的,显然已经被折磨的没了气力。
吴永立嘴角划出残忍的弧度,说:
“你们鄂氏三兄弟,如今只剩你,只要你说出,你在谁手上见过主玉,我可以放你回家。
别忘了,你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你忍心让老人见三子头颅吗?”
杜文阅觉得自己就要窒息,每一下呼吸,都是万箭穿心。
鄂展倒在地上,身体卷曲着动了动。
吴永立抬手。
看守拎着鄂展双肩,将他拉了起来。
吴永立握着鄂展后脖颈,逼他睁眼看杜文阅,低沉道:
“你只要说,她见过主玉,我可以放了你。”
鄂展满脸的伤,噗嗤笑了,牵动伤口,他皱了皱眉:
“我没见过这个女人!老子见过主玉,这辈子,值了!哈哈哈!”
吴永立表情收敛,挫败的挥手,看守将鄂展往外押,鄂展边笑边唱:
“狼烟冲天,生死一瞬间,
闯过阳关,梦中归家见。
行路艰难,心有归期可盼,
浪潮声声,人在他乡可安?”
杜文阅心口一震,是邱常君写的《清风江畔》!
他是在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说。
“混蛋,吵死了!”吴永立狂躁地拔枪,冲鄂展后脑勺开了一枪。
鄂展头颅颠了一下,身体坠落。
看守拽着鄂展一条腿,将他拖出了刑讯室。
杜文阅浑身毛孔颤栗,内心在歇斯底里的呐喊,悲泣。
脑海里满是在安东雅静居,经邱常君引荐与鄂展的一面之缘。
他穿着灰色长衫,不紧不慢喝着茶,即使在光影之下,也能看出他沉着俊朗的模样,平和地说:
“有些事,不能计较个人得失。”
“道光年间,有位富可敌国的大人,居安思危以玉为凭建立了泉水阁,据说可以号令天下银钱,以赴国难!”
鄂展的话,言犹在耳。
吴永立见杜文阅失神的模样,得逞地大笑,放肆又乖张。
“你恐惧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吴永立自说自话:
“杜孝诚!”
闻言,杜文阅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之感,嘴里不由轻喃:“父亲!”
吴永立得意地直视杜文阅,极尽残忍地说:
“我杀的!”
果然,杜文阅浑身颤抖,额头青筋爆发,紧绷的身体每一滴血都已沸腾,泪水溃落:
“我要杀了你!”
吴永立很满意杜文阅近乎癫狂的模样,笑得更开心,一字一字说:
“杜长青,我,派人杀的!”
长久以来,父母、哥哥相继离世的原因,杜孝勤对杜文阅一直讳莫如深。
这件事,就像杜家一个忌讳,所有人绝口不提。
杜文阅觉得心跳加速,血脉上涌,呼吸受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