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皑皑,曦光隐隐,江水漫流,即使是萧瑟的寒冬,安东也是处处美景。
一大早,日本兵已将省厅办公楼围得水泄不通,一公里内重兵把守。
野泽一代要求将注册签约地安排在省厅办公楼大门口,他要让所有人见证他的不可战胜!
天地的寒气裹着干冷凛冽的风,袭卷着每个人,冻得人耸肩佝背,眉毛眼睛凝了一层白霜。
上午十点整。
王扉虽然穿得单薄,额头却冒着细汗,他将怀表揣进兜里,面上不动声色,神情却难掩焦灼,目不转睛望着不远处被日本兵拦住的老百姓,像在等什么人。
“老王!
王扉!
王会长!”说话人拉长语调,语气一句重过一句:
“听我一句劝,只剩一个小时,咱们就认了吧,你抬眼瞧瞧这密密麻麻的日本兵,谁敢给你送保证金?
日本人说了,他们开银行,不会亏待咱们,这世道豁出命也就为了口饱饭,你处处和日本人反着劲儿干,能得什么好处!”
“老贾,你说这话是代表银行业监督管理厅?还是替日本人劝我?”王扉嘴唇抿直,反问负责此次注册签约的银行业监督管理厅处长贾福。
“糊涂!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现在赶紧退出,日本人兴许还能饶了你的命,我也会帮你把之前交的保证金要回来。”
贾福身着黑狐貂绒大衣,肥硕的脸上满头大汗,话说得急,喘得更厉害。
“老贾,我们认识有小十年了吧,我何时惜过自己的命?”王扉睑袋浮着厚厚的青黑,语气坚定百折不悔。
贾福烦躁的来回踱步,压低声音:
“十年前你若与我同走仕途,今天也轮不到我劝你。
眼下,改变你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都多大岁数了,不为自己,也为你夫人淑贤想想!人家可是书香门第,嫁给你这些年,可有享过福?你若今天真有意外,日本人会放过她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不顾凶险,不计利益得失,全力以赴去做。
老贾,我对你所求,仅公平,再无其他!”
贾福一时语噻,喉结艰难滚动,见王扉一直盯着一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波一波要冲破日本兵防守的老百姓。
“野泽,你下令将注册签约地点放在这大门口,不就是让别人看吗?
现在又让士兵拦住前来围观的老百姓,岂不是自相矛盾!”王扉已察觉危险,但他顾不上其他。
野泽一代阴鸷的眉眼忽然舒展开,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对身边的人抬抬手。
士兵领命退开,老百姓如开闸洪水涌到省办公厅楼前。
持枪日本兵站成一道警戒线,限制前行。
如此,王扉可以看清前排老百姓的每个表情,他双眼在人群中不断找寻。
野泽一代站起身,扥了扥军装,笑容满面,朝被日本兵拦住、围观的老百姓响亮喊道:
“欢迎你们!见证这场公平、公正的实力较量!”
与此同时。
老甘咬紧牙根奋力往前跑,他厚实的肌肉上爆满青筋,接连枪响黄包车几次震动,流淌的鲜血落入雪中,被车轮碾过,丝毫没有影响速度。
老甘像一把开了封的利刃,用血肉之躯冲开了一道口子。
“啊!”
随着老甘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带着杜文阅冲进了人群。
到了目的地,他浑身是血,重重倒地。
杜文阅迅速下车,扶起奄奄一息的老甘,看到几处枪伤,哽咽道:
“老甘,你醒醒!”
老甘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颤抖道:
“杜小姐,安东,是每个人的安东。”
说完,晕了过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老孙头蹲下查看老甘伤势,对杜文阅道:
“东家,老甘伤得不轻,先把他送走就医。”
几个黄包车夫将老甘背起,快速向人潮外奔去。
杜文阅心绪难平,目送着几人走远。
老孙头宽慰道:
“东家,我已经让孙礼请了大夫在医院候着。相信老甘吉人自有天相!”
杜文阅点头,拧眉沉思,问:
“其他人呢?我三伯呢?”
老孙头神色有些迟疑,道:
“东家放心,都到了,总算有惊无险!只是... ...”
杜文阅目光扫视一圈,见到站在三四个身位远的邱常君和周全,他们旁边是杜世昌。
“只是什么?”
“听说,临深为救老爷受了重伤,已经送去医院。”
老孙头见杜文阅面色明显变差,尽量轻描淡写的描述。
杜文阅思绪回转,急切问:“可有性命之忧?”
老孙头默不作声,思忖着说:“临深年轻,东家放心!”
要说杜文阅这一路有三分凶险,杜孝勤这一路便是九死一生。
幸亏临深以命相护,他才安全到了现场。
杜文阅正算着时间,最前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时不时传来惊呼之声。
动静太大,直到野泽一代喊道:
“让她过来!”
女子款款而行,从容不迫!一看便是书香门第,修养极好。
“淑贤!”贾福惊呼,转头问王扉:
“你夫人来干什么?”
野泽一代端坐,问:
“你是谁?”
淑贤身穿白色长袄,与漫天白雪融为一体,胸前绣着一枝红梅,明艳夺目。
“我是安东商会会长王扉的夫人,此行是商会筹集十万元大洋注册保证金,委托我交给他。”声音温婉,语气坚定。
闻言,贾福吓得险些一口气没捣腾上来,连咳几声,低声责备道:
“老王,你真是疯了!”
王扉也吓得不轻,不着痕迹的吞咽了下,这一幕,他也是始料不及,商会其他人一定出事了,难怪等他们,却迟迟未见。
野泽一代嘴角上扬,潦草瞥了眼贾福,转头对女子道:
“王夫人孤身送保证金,勇气令人佩服!你将保证金凭据交给他。”野泽一代抬手指了指贾福,继续说:
“他负责收保证金!”
淑贤从容往前迈步,子弹射在她脚前,炸起飞雪,瞬间弥漫一股弹药味。
野泽一代仰头大笑:
“安东的治安一向不好,实在需要整顿整顿。王夫人,再往前走,谁知道这子弹打到哪里?”
王扉注视淑贤,对她皱眉摇头,满脸写着:快回去,危险!
多年夫妻,淑贤怎能不懂。
她勾了勾唇,掩下眼中的恐惧,又迈出一步。
咻!
“啊!”
淑贤大腿中枪,她一吃痛,半跪到了雪地上。
“淑贤!”
王扉抬脚要冲向她,日本兵枪口抵住了他的头。
淑贤在落雪中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目睹一切的老百姓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喊:
“夫人,别再往前,回来吧!”
这时,淑贤将目光落在贾福身上,这样坦荡又决绝的注视让贾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淑贤思虑清楚,深吸一口气,猛得向贾福跑去。
就在子弹穿透她眉心之前,她将手里的小包抛向贾福,然后轻飘飘落地,仰面而亡。
她深陷雪中,像回归了天地,只留下一枝红梅。
一时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老百姓愣愣看着这一幕,鼻端飘浮起清清冷冷的红梅香气。
“好香!”
王扉奋力推开抵住自己额头的日本兵,向淑贤跑去,没跑几步,又被日本兵拦下。
野泽一代满意地看着惊慌失措的王扉,戏谑道:
“王会长,你要放弃了?”
突然,贾福大声公布:
“安东商会十万大洋注册保证金有效!还差肆拾万大洋!三十分钟后,若保证金不够,取消注册资格!”
闻言,野泽一代怒视贾福。
贾福抿抿嘴,将头扭向另一边,假装没看见野泽一代。
老百姓涌动,其中不少是商户东家。
“文阅!”杜孝勤身披黑色披风,被杜世昌扶着来到杜文阅身边:
“看来泉水阁的壹佰伍拾万大洋,王扉已经成功交付。”
邱常君周全也来到杜文阅身边。
“是的,时间紧迫,杜家筹的这叁拾伍万需要马上交过去!”杜文阅难掩焦急:
“三伯,我去!”
杜孝勤当即出言驳斥:“胡闹!按计划行事!”
他转头,声音洪亮喊道:
“杜家杜孝勤,代表杜家愿注资叁拾伍万大洋!用以保证金!”
话音刚落,排在前面的人默契的为他让出了路,他缓慢走到最前面。
“三伯!”杜文阅强忍泪水,邱常君低声道:
“文阅,走!按计划行事!”
杜孝勤慈爱的微笑,拄着拐杖,在杜世昌搀扶下一步一步向贾福走去。
野泽一代眼见局面要失控,向身边人使个眼色。
几个日本兵将杜孝勤拘住,枪顶在后腰,大声道:
“杜孝勤,是我们抓了许久的病人!精神失常,胡言乱语!”
杜孝勤没言语不辩解。
众人心中打起了鼓,面面相觑,有人念叨着惹不起日本人。
野泽一代见杜孝勤老实,命令道:
“带走!”
突然,贾福再次大声公布:
“安东杜家叁拾伍万大洋注册保证金有效!还差伍万大洋!十分钟后,保证金不齐,取消注册资格!”
闻声,野泽一代猛得回头,见邱常君与杜文阅已经站在贾福身侧。
日本士兵低头认错,磕磕巴巴道:
“长官,他,他们飞过去的!太快!”
威胁王扉的士兵已经被邱常君制服。
王扉双眼通红,对淑贤的死,他并无准备!
望着鹅毛落雪,撕心裂肺说道:
“安东与日壤毗邻,金融消长向多操纵于外人。
如此,安东之民,仰人鼻息。安东商人,时时有破产之危!金银外流,子孙后代如何太平?
难道,日日如今日,在他人枪口下?”
王扉悲伤难忍,痛彻心扉!
目睹一切的众人无不低泣抹泪。
人群中,有人慷慨陈词: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对!若善者不得善终,你我皆有罪!”
受到鼓舞的老百姓终于直面内心,奋力破局,与日本兵正面对抗。
多家丝茧厂栈商户挺身而出,豁出去喊道:
“我丝茧厂愿注资壹万大洋,用以保证金!”
“我皮革厂愿注资两万大洋,用以保证金!”
不计其数老百姓也纷纷加入其中:
“我出不起大钱,愿意注资十块大洋,用以保证金!”
“我就是个卖草鞋的,但我愿意注资一块大洋,用以保证金!”
野泽一代见局面已然失控,慌忙大声命令士兵:
“快!将这些闹事的都带走!”
越来越多人加入其中,日本兵连发数枪,全然没有震慑到往贾福方向奔去的老百姓。
野泽一代着实被这阵仗吓到,这还是他认识的安东人吗?
气势逼人,震得他连连后退,不由得紧张吞咽。
这些人,已经不是他熟悉的胆小、怯懦、自私,一盘散沙的安东人。
贾福在邱常君和杜文阅的保护下,大胆收下保证金。
野泽一代双眼赤红,抖着声音对身边的士兵下命令:
“杀了他们,统统杀掉!”
士兵抬眼,指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人潮,磕磕巴巴问:
“全,全杀吗?屠城?”
野泽一代慌张的指着密密麻麻涌动的人头和被浪潮般的人踩踏在脚下的日本兵,慌乱的点头:
“杀!全杀!”
这时,贾福大声公布:
“保证金有效!贰佰万大洋交齐!安东商会会长王扉成功注册签约安东商业储蓄银行!”
野泽一代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赤红着双眼瞪着贾福,愤怒拔枪,突然,被一个飞脚踹倒。
他趴在地上片刻动弹不得,勉强撑起身子用力摇了摇头。
歪歪斜斜站起身,站在面前的是个身穿薄薄海清服的和尚。
和尚面容清冷,一手握住野泽一代手腕,不由分说,飞身来到贾福身边。
贾福见野泽一代狼狈模样,憋着嘴角笑意,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野泽一代,请在放弃条款,盖上手印。”
闻言,野泽一代目露凶光,咬牙启齿道:
“做梦!贾福,你找死!”
和尚抬手朝野泽一代嘴巴轻轻扇了一巴掌。
野泽一代顿时喷出了一口血,几颗门牙也在其中。
和尚面无表情,道:
“我可以给你一百掌,让你筋骨寸寸断裂,保你肉身不死!”
野泽一代疼得呲牙咧嘴,听到和尚的话,身体还是不争气的瘫软摇摆了下。
贾福也不憋着了,笑出了声,劝道:
“野泽长官,签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野泽一代被和尚吓得手脚发软,颤抖着在放弃条款盖了手印,又签上自己名字盖了名章。
贾福麻利收拾好一切,对王扉道:
“王扉,你救了安东!”
王扉早已泪流满面,六神无主地抱着妻子尸体,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
突然,传出猛烈枪声,应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正面与日本兵火力对抗。
野泽一代眼见日本兵节节败退,额上青筋一下下抖动,咬牙切齿念叨:
“这队伍哪里冒出来的?”
“好奇?那我带你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和尚提着野泽一代衣领飞身来到阵前。
野泽一代只觉腾空而起,俯视地面,下巴都惊掉了。
“度厄,他在那边!”夏至以一敌三,间隙腾出空朝度厄摆手,给他指了方向。
度厄将野泽一代扔到一个穿着简陋军装的年轻人脚下。
年轻人与野泽一代对视。
片刻,野泽一代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道:
“杜,杜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