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来个士兵前面的,是个二十八九岁,身材魁梧,面相阴鸷的军官。
他头戴大檐军帽,帽带扣上带有樱花图案,军装上部两个口袋,立领,肩部有少尉军衔肩章,衣领上是步兵领章。
蔡岳成比他高出半头,站的笔直,茶青色军装将他衬得威严十足。
两张僵硬的脸上透着严肃,剑拔弩张,谁都没有先开口。
大檐帽缓缓抬起脑袋,阴鸷的脸上布满了冰霜,冷冷一笑,露出了锋利的虎齿:
“听闻孔小姐在此举办生日宴,特备厚礼,前来祝贺!”
好标准的北方话!
蔡岳成不禁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时无法判断,真是日本人?
带这么多兵参加生日宴?不对!
来抓人?为什么说祝贺?
“怎么?蔡校尉,害怕了?不请我进去吗?”
大檐帽涵养有限,话从他齿缝挤出,已露威胁。
蔡岳成沉默着,非但没有让路,反而往前一步,与大檐帽有半步间距,语气不容置疑:
“请回!”
长长一声叹息,寻声望去,竟是崔昌弘。
崔昌弘穿着西装,一派斯文,打量蔡岳成的目光很友好: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既然是孔小姐生日宴,太太平平的不是更好吗?”
跟着蔡岳成出来,瞧热闹的商户,见到崔昌弘,惊讶道:
“崔厅,您也来了!”
崔昌弘拦着蔡岳成,将大檐帽带进了孔宅。
蔡岳成一瞬间看明白:崔昌弘和这东洋鬼子是一伙的!
卑鄙!
蔡岳成快速回到孔宅。
孔宅内响着悠扬的舞曲。
孔为雨与王扉正在翩翩起舞,四周是持酒杯微笑注视的众人,现场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大檐帽和他的士兵一进门,引起一阵喧哗。
士兵将音乐关闭,跑回大帽檐身边。
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
大檐帽头一昂,近乎亲切地道:
“各位好,我是野泽一代,从上海过来。
希望和孔小姐成为朋友,今天是她的生日宴,我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份珍贵的礼物!”
说完,将一块机械手表,举了起来。
即使孔为雨心里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看到手表那一刻还是难以掩饰大惊失色。
那是她父亲的手表。
手表是经过改装的,里面有个微型照相机。
蔡岳成扶住孔为雨摇摇欲坠的身体,紧紧握住她双臂,给她支撑和力量。
野泽一代走到孔为雨面前,侃侃而谈:
“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最终,死的不明不白,还牵连了你美丽的母亲。
孔小姐既然回到安东,请铭记前车之鉴,莫要重蹈覆辙。我的意思,希望你明白。
当然,你若想一家团聚,我也愿效劳。”
孔为雨回忆起父母惨死,心痛莫名,那是难以忍受的痛楚。
他们被同盟出卖,惨遭陷害和追杀,他们与东洋鬼子对抗,被东洋鬼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有情怀的商人,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为了不忘初心,为了不放弃信仰,除了去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同盟者未必同仇敌忾,为友者未必初心不改。
能走多远,全看形势,同盟者会分道扬镳,为友者能割袍断义,贼人就是这样趁虚而入,搅弄风云,趁乱聚势。
孔为雨深吸口气,从野泽一代手上扯下她父亲的机械手表。
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戴到自己手腕上,看上去很镇定:
“礼物不错,谢了!野泽一代,你不过就是吴永立的一条狗,和我谈,你还不配!”
野泽一代愤怒地瞪着孔为雨。
崔昌弘适时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生命只有一次,孔小姐要爱惜。
野泽少尉也不要动怒,孔家的影响力还是值得您息怒再给孔小姐一次机会。”
王扉坦荡一笑,戳穿崔昌弘伪善的面具:
“原来崔厅与这位野泽一代这么熟络。”
王扉的话意味深长,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围人纷纷议论。
见状,崔昌弘火了,抖着手臂,指着王扉:
“王会长,你什么意思?安东商业银行正在筹建,野泽少尉正是筹建组成员,认识并不奇怪!”
王扉涵养很好,公事公办道:
“安东商业银行的筹建要求、标准,请崔厅长给我一份,我也好提前告知各个商户。”
野泽一代皱眉,斜眼看了看崔昌弘。
崔昌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气急败坏,凑到王扉面前:
“你想干什么!孔家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
蔡岳成对野泽一代说:
“礼物你送了,我们收了!你走吧!再待下去,我可就没这么礼貌了。”
野泽一代轻蔑一笑,抬抬手,士兵向他集合。
抛下一句“愚蠢”,走出了孔家。
蔡岳成拦住跟在野泽一代后面的崔昌弘,对士兵喊:
“还等什么!给我狠狠地打!”
士兵一拥而上。
崔昌弘肥实的五短身材笨拙的往桌底下钻,士兵抬手掀翻桌子,用手捂住崔昌弘口鼻,崔昌弘喊不出来,用力挣扎。
蔡岳成双手拉住崔昌弘两只胳膊,力道之大,像要把两只胳膊从他身上卸下来,崔昌弘脸胀得通红,额上青筋凸起,疼得几乎昏过去。
绑上他两只胳膊,蔡岳成按住他乱踹的双腿,麻利的将他双腿捆上。
崔昌弘肉多且厚实,蔡岳成用麻绳将他从脚腕系到了腰上,捆得一圈比一圈紧,麻绳慢慢渗出了血迹。
放开崔昌弘的口鼻,他挣扎着叫了起来:
“我是商务厅厅长,你们敢这么对我!”
蔡岳成一脚踩在崔昌弘前胸,崔昌弘像只蚕虫被钉在了地上。
蔡岳成目光扫视在场众商户,声音狠厉,道:
“你们还在等什么!动手啊!”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第一个出手。
“我来!”
丝厂商号最先出手,他们拎起手边的椅子,专拣崔昌弘的后腰和小腿骨打。
“哎呦!哎呦!你们这群疯子,我是商务厅厅长,哎呦!”
“咔嚓”骨裂的颤响,瞬间充斥所有人双耳。
其他商户慢慢也围了过去,拳打脚踹。
崔昌弘开始求饶,他是真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饶,见无效,又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都说了。
杜文阅目睹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不由得嘟囔句:“活该!”
邱常君疑惑:“经营丝厂的商户,一向低调谨慎。先出手,我倒是没想到。”
杜文阅咬牙解惑:
“我从蚕农和商户查到,芶西东这些年控制安东生丝生意,从中抽走八成利。”
邱常君没听明白。
杜文阅解释:“芶西东用尽手段,入股进入安东丝厂。
不仅以一票否决权,干预正常经营,还暴力敛财,完全不顾商户死活。
比如,外地采购商计划在安东购丝十成的量。芶西东要求对方支付其中两成价格与丝厂结算,剩余八成利益交给他。”
邱常君惊讶:“丝厂怎么可能同意被芶西东从中克扣如此之巨?”
杜文阅看着惨叫的崔昌弘,说:“不同意的东家不是被他杀了,就是无故失踪。”
“外地采购方为什么要听芶西东的呢?”邱常君更加不解。
杜文阅轻蔑一笑:“芶西东扬言,不听他的,他就让采购方在安东买不到丝,甚至出不了安东。
外地采购方需要丝,能在预算内买到足量的丝,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邱常君双手握拳,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愤怒。
他想起韩复被芶西东绑架,威胁入股吉庆楼才能放人。
崔昌弘渐渐没了声音。
围过去的人,愤怒情绪丝毫没减,反而愈演愈烈。
见崔昌弘不动,一群男人,悲从中来,内心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得以宣泄,捂面悲泣,声音甚是凄楚。
于公,崔昌弘与日本人沆瀣一气,众人已经一目了然。
于私,冯敬坠楼后,芶西东是崔昌弘心腹,唯崔昌弘马首是瞻的种种传言,在芶西东出逃后得到了印证,安东商人终于看清,身居高位的崔昌弘那道貌岸然的真面目。
杜文阅喃喃道:
“最可怜的是蚕农,商户到手有两成,不够支付蚕农生丝费用,所以只能用成品陈货抵扣丝钱。
蚕农辛苦一年收不到钱,被迫上街卖陈货。
君哥,还记得那次,咱俩帮蚕农卖素丝帕吗?天那么冷,我总能想起蚕农大叔单薄的背影。”
邱常君轻轻搂住杜文阅肩膀,无声地安慰她。
蔡岳成拨开众人,问站在身旁的王扉:
“看样子,这老狐狸应该一个月下不了床,一个月,你能办好吗?”
王扉抿了抿唇,思忖道:
“我尽量。”
蔡岳成笑了笑,拍了拍王扉肩头:
“没事!办不完,我就让这只老狐狸再躺一个月。”
说完,又踹了一脚崔昌弘,骨裂之声清脆。
商户们陆续离开,走到崔昌弘旁边,都狠狠啐了一口,也有忍不住狠狠踹他两脚的。
杜文阅来到孔为雨身边,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吓人。
一时间,杜文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脊背,哄着:
“小雨,都过去了,我陪你回房休息。”
孔为雨轻轻点头,正转身,王扉走过来向她告辞。
孔为雨将手腕上,父亲的机械表脱下来,交给王扉。
刚刚还佯装坚强,现下已气力全无,低声说:
“王会长,孔家的责任我会担起来,请你不管多难,一定要找到他们,我们一定会成功!”
王扉点头,嘱咐杜文阅好好照顾孔为雨。
说完,转身离开。
血淋淋的崔昌弘被士兵抬走。
杜文阅扶着孔为雨上楼,回房间休息。
许是大门没关,一阵冷风灌进来。
真冷,渗到骨缝儿里的冷。
孔为雨抬脚上楼,喃喃自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