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存明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一下紧着一下,心脏像要跳出身体。
清泉苑的大火;
伏成一家排得整整齐齐的尸体;
杜文爱惊恐的双眸。
日日入梦。
他披着一条沾满血迹的毯子,坐在牢房发霉的草席上,身上布满伤痕,面孔肿胀,手指因骨折肿得像根哈尔滨红肠。
这间牢房算上他原本关着四个人。
有个彪形大汉,孔武有力,重拳击在墙上,能砸出一个坑,看守拉出去当陪练,没几天,被活活打死。
有个十七八岁的学生,声情并茂的传播民主思想,抗议以暴制暴、恃强凌弱,看守哄骗着去做了实验,再没回来。
还有一个是燕京大学的教授,面容和蔼可亲,谈吐彬彬有礼,天天被看守殴打,还是段存明交了孝敬钱,他才不用再受欺负,与段存明一起过了几天平静的囚禁生活。
某个段存明被噩梦惊醒的早晨,再没见过这位燕京教授。
从此,这间牢房只剩段存明一人。
秋风扫落叶,叶叶打高窗。
牢窗“咚咚”作响,段存明把毯子紧紧裹着身体,思绪飘忽:
清泉苑被烧后,为找出那批杀手转移后的藏匿点,他将清泉苑同规格的段家产业逐一排查了一遍,全部排除后,决定在哥哥段存英身上找突破口。
怎料,段存英行动轨迹简单、干净,没有一丝破绽。
那段时间,杜文阅正为邱常君翻案四处奔走。
杜文爱时常到段家登门做客,对段存明的心意路人皆知。
段家老太爷自从韩复死在寿宴,便一蹶不振,年岁大了恐惧的事小到了子虚乌有。
不久,便卧床不起。
老人家偏偏对杜文爱喜欢的不行,见她便有精神,慢慢竟还坐了起来。
立秋后,天际流云翻涌,明亮的光从不断变化的云层缝隙里迸出,像炙热浓烈的情感,如何也收敛不住。
那日,在段家正院,沾亲带故的亲戚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
前菜陆续上桌。
段存英听见老太爷说杜段两家早有婚约,等段存明与杜文爱成了亲,就将段家传家宝给他时,眯着眼,朝坐在对面的杜文爱,道:
“老爷子好久没这么精神了,但我听着怎么净说胡话。
甭管传家宝是个啥,那都得给长子长孙,你别太当回事。”
坐在杜文爱身旁的段存明白了他一眼,侧头对杜文爱说:
“爷爷平时不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杜文阅要是在这,老爷子也得这么说。”段存英嘴毒,从不客气。
杜文爱佯装不在意,眼底有委屈也有倔强:
“老人家高兴就好,我做晚辈的怎么会较真。”
“高嫁女,低娶妻,婆婆妯娌烦死你!”段存英摇头晃脑,字里行间意有所指。
段存英的妻子往他碗里夹了筷子菜,赞赏:
“还挺押韵。”
段存英搂着妻子,得意地接着编:
“你家有权,我家有钱,咱俩轻轻松松活百年。”
闻言,众人皆笑,唯独段存明笑容极淡。
他微微垂目,抬手夹菜,并无人发现异常。
段存英边说,边抬眼环视院子一圈,叫来段管家:
“老段,你去看看,老爷,夫人怎么还没来?被什么事耽搁了?”
经他提醒,段管家已朝里屋走去。
满院菜香,热热闹闹。
段老太爷冲段存明,拍了拍藤椅把手,示意他坐过去。
颜忠将段存明推到与老太爷坐着的藤椅并排,自己退到段存明一步外。
这么多年,段存明与段老太爷并不算亲热的爷孙,高门大户规矩多,凡事都是长子长孙出面,段存明还是头回离爷爷这么近。
段老太爷费力的将段存明的轮椅拉得更靠近自己,伸手压着段存明后颈,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很低,语气慈爱:
“这么多年,委屈你坐在这轮椅上,等我们这些老的走了,你的路,想怎么走,都随你。”
段存明难掩惊讶,犹豫着张了张口,语塞片刻。
见其他人谈笑风生,完全没有注意他们,段存明一副听话的模样,道:
“爷爷,您今天怎么了,我已经习惯坐轮椅。”
“习惯了?”
段老太爷松开段存明,神情宽容。
然后摇摇头,笑了:“药,你不是早就不吃了。”
段老太爷虽声音不大,颜忠还是紧张的吞咽了两下,环顾四周,额头冒了冷汗。
这时,段存英说了什么,众人皆笑,唯独杜文爱嚼着水果,看向段存明。
“早就给你停了药,毕竟你的路才刚开始。哎,给你吃药,实属无奈,别怪我们。”
段老太爷说的语重心长,这让段存明始料未及。
他大着胆子问:
“爷爷,为何处心积虑的骗我吃这下肢无力的药?”
段老太爷思量片刻,表情严肃,像做了某种重要决定。
自脖上取下一个挂着小玉的项链,双手微颤,无力地给段存明戴上。
他若有所思望着段存明,语气深沉,高深莫测:
“该来的,终要来!交给你,我很放心。”
段存明低头看着段老太爷给自己戴上的项链。
红绳编的项圈,吊坠是个圆形镂空小玉,看不出别致,也并不出彩,更像一个老物件。
骤然间,段存明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皱,顿时全身僵硬,背脊一身冷汗,抖着声音问:
“爷爷,这玉是泉水阁的信物?您是?”
段老太爷混沌的眼球,难得有了光彩,颔首,感慨道:
“魏之南这后生,不错。”
在段存明震惊时,继续说:
“杜文爱也不错,撇开联姻不说,杜家这姑娘,你可要珍惜。”
段存明自小听闻泉水阁各种传说长大。
那是一股神秘力量,集天下财富匡扶正义,入泉水阁者不仅是顶级富贾,更是心系国家的忠勇之士。
魏之南曾给段存明讲过他的满腔热血和雄心抱负,也曾坦言,四枚小玉散落天涯,集齐可重启泉水阁。
泉水阁,那是听到名字就让人寒毛一层层立起,热血翻滚的存在。
段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不再隐瞒:
“咱们老家在南京,作为泉水阁一方守护,被奸人陷害,被驱利者算计、追杀。
几经周折,逃到安东重新开始,你儿时被歹人下药,险些丧命。
我们将计就计,外传你天生残疾,换你平安长大。”
段老太爷拖上段存明的手,语重心长,道:
“孙儿,世人多是以利养势,以势趋利。
泉水阁守护恰恰要守之以忠,报之为民。”
段存明手握颈部小玉吊坠,转头看了看段存英,又看了看段老太爷,疑惑:
“您为什么不给哥哥?”
“他自小性格乖张,沉不住气。可承袭家业,却难系于民。
这些年你哥哥散小财保家宅平安,若天下太平,也不失为长治久安之法。
可如今,大是大非已在眼前,段家需要担起使命,不能偏安一隅,掩耳盗铃。
你坐轮椅这些年,是我对你的历练,你心善不躁,有勇有谋,内敛不露锋芒!
段家有你,我很欣慰!”段老太爷笑的慈祥,鼓励他。
“段管家还没回来吗?”段存英见正菜陆续上桌,大声喊道。
段存明也觉有蹊跷,侧头交代颜忠:
“马上要开正席,你去请老爷和夫人。”
颜忠领命,向里屋走去。
正在段存明费解时,段老太爷神色一黯,声音冷峻:
“难道是他来了。”
闻言,段存明心里升起不祥之感,追问:
“爷爷,您说谁来了?”
“孙儿,答应爷爷,我若死了,你不要急着报仇,活下来,重启泉水阁。”段老太爷嘱托,
“另外,你若娶妻,就娶杜家女,除非她不嫁你,你决不可负她!”
段存明扭头,恰巧与杜文爱关切的目光相撞,两人都慌忙避开,段存明小声回答:
“是,爷爷。”
段存英正与妻子争论不休,突然,传来野兽般歇斯底里咆哮声,让院里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有怪物!”是颜忠的声音。
他混身是血向院内报信。
紧接着,崔昌弘牵着条半人高恶狗,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眼看见段老太爷,假模假样微微躬身。
满院的菜香让他脚边的恶狗狂吠不止。
一个头发蓬乱,身形消瘦,衣衫褴褛,半身沾血的中年人“嗖”地跳到桌上,伸手抓起盘里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高高鼓起的双腮来不及咀嚼猛力往下吞咽。
段存英被这吃相骇住,指着面前狼吞虎咽,乞丐似的疯子,磕磕巴巴道:
“姓崔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你什么意思?”
崔昌弘还没回答,埋头塞饭的“疯子”速度极快,抓住段存英手指,一口咬下,连皮带骨的吞了下去。
伴随段存英的惨叫,还有红了眼的恶狗一声一声助威似的狂叫,它蹬着绳,将崔昌弘向前拽了好几步!
见状,段老太爷面色铁青。
他沉着站起身,向院中众人抬手,示意所有人躲到他身后。
杜文爱慌乱的跑到段存明身后。
颜忠浑身是伤,因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他咬紧牙关,站在段存明身侧,严阵以待。
“原来是,黄饿鬼!”段老太爷神色镇定,声若洪钟不掩鄙视:
“前清备用处的手段,你倒是不嫌脏。”
崔昌弘笑着打断,道:
“段老,看着脏,十分好用。您的独子和儿媳此刻就在他的肚里。”
闻言,在场众人震惊的目瞪口呆。
回过神,终于尖叫出声。
段老太爷气得险些昏厥,不由地倒退两步。
杜文爱上前扶住他,泪眼劝道:
“爷爷,您保重!”
段存明呆怔,难以置信,惊慌失措的众人,都等着段老太爷下一步动作。
段老太爷低眉垂目,多半是勾起某些往事来了,神色叫人看不分明,问:
“你养了多少只鬼?”
崔昌弘紧了紧狗绳,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
“十二只!今天先喂饱一只!”
段老太爷垂下眼帘,自斟了一杯酒:
“你为取代吴永立,真是下了血本。”
崔昌弘显然不满意段老说的话,冷哼一声:
“段老,看破不说破!不过,说破就说破吧,反正你们都得死在这儿!”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段老,我曾以为我们是忘年之交。
我那么信任你,你却火烧清泉苑,杀了半数我费尽心思栽培的人才。”
“人才?都是残害安东商人,你敛财的杀手!”
“是又怎么样!今天,你们都得死!”
“崔昌弘,你真以为我们段家怕你不成!”段老太爷说得斩钉截铁,很有威慑力。
崔昌弘面上的肃杀之色落在眼底,胸口兴奋的起伏:
“来呀!看谁杀得了谁!今天在场的,一个都活不了!”
黄饿鬼已经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眼球泛白,眼白通红,速度极快向段老太爷扑去。
一群护卫装扮的人从四处跃出,武功不低,暂时挡住了黄饿鬼。
段老太爷对其余人命令:
“快跑!”
段存明坐在轮椅上,横抱着杜文爱,颜忠顾不得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推着他们从后门逃出,一路狂奔。
一声声惨叫,随耳边的风声传入耳中,直到段存英的头颅呈抛物线,“咔嚓”坠落到他们面前。
颜忠猛的停下,惯性使杜文爱从轮椅上跌落,摔倒在地,与段存英血淋淋的头颅,流血的双眸正巧对视。
她惊恐的连连后退、尖叫,浑身颤栗。
黄饿鬼武功极高,已经向他们冲来。
颜忠用力推开段存明和杜文爱,急切道:
“二爷,你们快跑!”
说完,调头向黄饿鬼冲去。
段存明将脖颈上段老太爷交给他的项链摘下,戴在杜文爱脖上,嘱托:
“这是段家最重要的东西,你要活着,保护好它!”
杜文爱咬着嘴唇,哭着摇头:
“我不走!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此时,杜文爱同生共死的心意终于让段存明认清自己的内心,他情难自已眼底湿润,安慰:
“等我来找你!”
杜文爱鼓起勇气,拉起段存明手臂,用力咬下:
“答应我,一定活着!你若不来,我等你一辈子!”
段存明闷声吃痛,齿印四周已现一片青紫。
杜文爱双眼哭的通红,将自己纤纤玉臂伸到段存明嘴边。
段存明对杜文爱的决绝,感同身受,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发誓:
“一言为定!”
杜文爱迅速向门外跑去。
颜忠已节节败退,段存明站起身,拦住黄饿鬼,为杜文爱争取逃脱时间。
杜文爱边跑边回头,惊讶的看到段存明矫健的身姿。
他不是瘸子!
杜文爱速度越来越快,她知道段存明是在用生命为她争取逃脱时间。
她相信段存明会守约。
突然,一声枪响。
杜文爱猛的停下脚步,她已跑出很远,望不见段存明。
一道人影闪现,她未来得及转身,后颈被猛的一霹。
此刻,颜忠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段存明也是伤痕累累,越来越难以招架黄饿鬼。
野泽一代收起枪,士兵已将崔昌弘带到他面前。
他努力压抑怒火,对崔昌弘咆哮:
“混蛋!段家是中尉争取的朋友,你在干什么!”
不等崔昌弘回话。
野泽一代掏枪,冲恶犬眉心就是一枪,恶犬与黄饿鬼应声同时倒地。
崔昌弘为了讨好野泽一代,早将养鬼秘术告诉了他。
此刻眼睁睁看他杀鬼,只能忍着不敢发作。
野泽一代怒气未消,对身后的士兵命令道:
“把段先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