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孝勤打的狠厉,却终究没有真下手,杜文阅身上多是很快可以康复的皮外伤。
躺了两天,杜文阅一直昏昏沉沉。
《尸首认领》上的照片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细思极恐,她猛地坐起,头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她起身来到窗边,晨光熹微,天色尚早。
换上件浅蓝色薄长袄,出门。
昨日又是整夜的雨,外头石阶上长出了浅浅的绿色苔藓,还能听到院子里打扫的沙沙声。
杜文阅头一次来杜家商办堂。
这是杜家生意最核心部门,货品、账目、客户、渠道、人脉都由商办堂统筹,每件事有了依据考量再交给杜孝勤决策。
杜家商办堂里坐着六七个人,有的埋头噼里啪啦打算盘,有的聚精会神写条款,有的桌上摆着几个一模一样的物件翻过来调过去琢磨什么,边琢磨还边记录。
没人搭理杜文阅,直到管事走过来,坐着的人也只是站起身,行个礼,便各忙各的。
商办堂管事杜福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着褐色罗纹长衫和深绿色马褂,稀薄的头发一脸的公事公办不苟言笑,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透着精明和干练。
他看了眼杜文阅,漫不经心告知,成衣店还赊欠了总账两百块大洋装潢费,交款平账,才能将成衣店的东家印信交给她。
没钱,就等杜孝勤回来,再决定是否将成衣店的东家印信交给杜文阅。
此刻杜文阅才知,杜家船厂出了事,杜孝勤昨夜已冒雨去处理。
杜文阅向管事杜福要来账本核查,两百块大洋装潢费竟是成衣店二十年前的赊账。
暗暗叹口气,又是哑巴亏。
杜文阅强装镇定,将孔为雨给的彩头和自己全部积蓄凑在一起,刚好还清欠款。
管事杜福满脸错愕,这结果显然不符他的预判。
杜福的表情着实让杜文阅解气。
身上只剩了些零钱的杜文阅,终于拿到了成衣店东家印信,马不停蹄向成衣店走去。
商业街此时正热闹非凡,人挤人摩肩接踵。
拨开层层人墙,离老远就看到一个头歪身歪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的少年,在成衣店外撞门。
他单薄的身体每次都被弹回去,摔倒在地。
他用头顶着地,两支手臂努力的支撑,刚抬起身体又不受控制的倾斜摔在地上。
他就这样一次次艰难的爬起,歪着头,歪着身体执拗的撞向成衣店大门。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说他姣好面容,可惜是个疯子。
少年一次次撞门、摔倒。
围观人看着无趣,阻止无用,悻悻然离开。
只有少年还在一根筋的撞门,毫不在意流着血的额头。
杜文阅没去开成衣店的门,而是扶起少年,他看着高,身体却是轻飘飘的。
靠在杜文阅身上本来还挣扎了一下,两人一对视,少年立刻安静了下来。
杜文阅觉得好笑,扶着少年好奇道:
“店门锁着呢,为什么一直撞?”
少年任由杜文阅扶着,努力的跟上她的脚步,像个没睡醒的小猫低头“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很轻。
杜文阅将少年送到了医院。
这是安东医学院附属医院,里面多是留洋回来的医生。
杜文阅明显感到了少年的紧张,他歪着的身体明显有些僵硬。
她小声安抚:“你在流血,需要处理伤口。”
少年的叹息声很轻,杜文阅继续安抚:
“不疼的,等一下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撞成衣店的门?”
包扎很简单,急诊科医生又将五官科、骨科医生请来会诊。
少年有微微的颤抖,眼神慌乱。
中年医生将杜文阅带到诊室外,说了病情,杜文阅犹豫了一下,看看少年,点头同意。
医生们走出诊室。
杜文阅回到诊室,与少年并坐着,少年头枕着她的肩膀,他们像相依为命了很多年。
杜文阅任由少年枕着自己的肩膀,轻声问:
“你不是疯子,你是谁?你有家人吗?”
少年嘴巴张张合合,抖着手,食指指着杜文阅,却什么也没说。
杜文阅侧身面对少年,双手按住少年倾斜的瘦薄的肩膀,他歪着头,安静的任由杜文阅摆布。
杜文阅托起少年歪在一边的头,摆正。
这是一张苍白又精致的脸,眉形俊朗双眸温柔,高挺的鼻子下是毫无血色的双唇,耳唇很软,此刻通红一片像要滴出血来。
杜文阅心里对少年有太多的疑问:
他是谁?
有家人吗?
为什么撞成衣店的门?
几个医生一股脑走进诊室,杜文阅被请了出去。
少年开始挣扎,开始歇斯底里的嚎叫,那是野兽的恐惧和慌乱,诊室里是挣扎地惨叫和玻璃破碎的声音。
没一会儿诊室内终于安静。
杜文阅站在诊室门口,时不时往里探头,双手握拳,莫名紧张。
医生从诊室出来,说:
“放心,治疗得及时,恢复一段时日可以康复,把他带回家好好休养。”
医生们走后,少年一步一挪的走出诊室,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文阅,双眼通红。
杜文阅满眼欣喜,注视着陌生的少年向自己走来。
身体不歪!头也不歪!
虽称不上笔直,却已能看出比杜文阅高出半个头。
杜文阅难掩开心。
少年走到杜文阅面前突然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个头。
杜文阅连忙扶起他,说:“没花多少医药费。”
少年胀红了脸,对杜文阅艰难地唤出两个字:
“东……家!”